老臣看完，將奏折輕輕放回御案，沉吟片刻，緩聲道：“陛下，謝侍讀年輕，或是一時心切，慮事不周。其本意，或許確是出於對朝廷、對公主的關切。”
“關切？”景宣帝哼了一聲，“他這是關心則亂！甚至是心存僥幸！他以爲他這番道理能說服朕收回成命？他這是把朕當成了可被言辭打動的尋常百姓，還是把他自己當成了可以左右朕心意的股肱之臣了？”
老臣心中明了，皇帝此舉確實有多重考量，絕非謝玉衡一紙奏章所能動搖。
他躬身道：“陛下聖心獨斷，深謀遠慮，非臣子所能妄加揣測。謝侍讀……終究是年輕，歷練不足，未能體會陛下深意。”
“是啊，糊塗！”
景宣帝嘆了口氣，失望地搖了搖頭，“朕原本看他是個可造之材，如今看來，心性還需磨礪。這般沉不住氣，易爲情所困，如何擔當大任？他這道奏折，非但幫不了昭陽，反而可能害了她……”
還有朝堂上那些針對周屹桉的聲音……
“此事，朕意已決，不必再議。”景宣帝揮了揮手，語氣恢復了往常的冷靜與決斷，“這份奏折，留中不發。閣老也當不知此事。”
“至於謝玉衡……讓他安心在翰林院修書吧。”
在家聽到消息的周屹桉簡直要氣笑了。
散播言論扭轉輿情還算可取，直接在御前陳情？他是讀書讀傻了嗎？清正得過了頭！
在他看來，謝玉衡這一步棋，走得臭不可聞。
皇帝是什麼人？那是乾坤獨斷的九五之尊！他決定的事情，尤其是涉及天家顏面和朝局平衡的婚事，豈是一個臣子憑借幾句看似公允、實則充滿私心的道理就能動搖的？
皇帝只會更加堅定地促成這樁婚事，以此斷絕謝玉衡乃至太傅府的念想，確保公主和太子不會與勢力過盛的外戚捆綁過深。
最蠢的一點，他把公主置於何地？讓天下人都知道，公主的婚事引得兩位臣子相爭，一位還是太傅嫡子？
本來想着利用他來取消這婚約，如今看來是不可能的了。
周屹桉正細細思索着還能有什麼法子可以取消這婚約，既不漏痕跡，也不得罪人，還沒等他想出個結果來，刑部的一位上官，侍郎錢大人踱步走了進來。
“屹桉啊，還在忙？”
周屹桉起身行禮：“錢大人。”
錢侍郎擺擺手，隨意拿起他桌上一份卷宗翻了翻，狀似無意地說道：“後日宮中有個夏日宴，陛下邀了些臣工同樂，咱們刑部也有幾個名額。本官想着，你如今身份不同，也該多出去走動走動，見見世面，便替你應下了。”
周屹桉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他向來不喜這等交際應酬，更何況是宮宴，規矩繁多，眼下他正想低調行事，暗中謀劃，更不願去湊這個熱鬧。
他正要開口婉拒：“錢大人，下官手頭還有幾樁案子……”
錢侍郎卻直接打斷了他：“誒！案子什麼時候都能辦，這宮宴可不是常有的。你如今是準駙馬，多少人盯着呢，總躲在衙門裏像什麼話？陛下若是問起，難道要我們說周郎中只顧辦案，連陛下的恩賞都無暇領受嗎？”
他拍了拍周屹桉的肩膀，壓低聲音，帶着幾分提點之意：“我知道你不喜這些，但今時不同往日。就算不爲你自己，也得爲……公主的顏面想想。多少人想攀這層關系還攀不上呢，你可不能避而不見，平白惹人非議，說你對陛下賜婚心存不滿。”
周屹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煩躁，面上恢復平靜，拱手道：“下官明白了，多謝錢大人提點。後日下官定準時赴宴。”
錢侍郎這才滿意地笑了：“這就對了嘛！年輕人，就該多歷練歷練。”
*
夏夜微涼，御花園內燈火璀璨，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
滿池荷花在月色與燈火映照下，舒展着嫋娜的身姿，暗香浮動。
周屹桉坐在席間一個不算起眼的位置，一身深色常服，與周圍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的熱鬧景象格格不入。
他面無表情地端着酒杯，目光低垂，仿佛置身事外，心中盤算的依舊是該如何尋個契機，不着痕跡地讓皇帝厭了這樁婚事。
旁邊一位與他同科、如今在翰林院任職的進士，帶着幾分豔羨湊過來低語：“周兄，聽聞昭陽公主容色傾城，乃是京中第一美人，今日總算能得見真容了。
“周兄真是好福氣啊。”
可不是好福氣嗎？欽天監指出的良配，聖上親自下旨，這周屹桉還真是祖墳冒青煙，走了狗屎運了！
周屹桉聞言，只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心中並無多少期待。
美人？
能美的過他那日驚鴻一瞥的身影嗎？
僅僅一個側影，卻仿佛匯聚了天地間所有的靈秀之氣，他下意識地覺得，那才是真正的絕色。
什麼昭陽公主，不過是身份尊貴些，被衆人吹捧出來的罷了。
他不是沒想過派人去探查這背影的主人，可這是皇宮，天家內帷，他不敢深查，最終也只能不了了之。再說若是真查出這背影的主人是皇帝的妃子，他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待他日後位高權重，總能有辦法探聽到，不急於一時。
一陣夜風忽然拂過，滿池荷花輕輕搖曳，蓮葉上的露珠簌簌滾落，在水面漾開圈圈漣漪。
周屹桉端起酒杯，剛想嚐一口，便聽到一陣略顯喧譁的見禮聲從入口處傳來。
“昭陽公主到——”
席間衆人紛紛起身行禮。周屹桉亦隨衆站起，目光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循聲望去。
幾乎是同時，池中萬千蓮燈倏然亮起，將整片水面映照得如同琉璃仙境。
在漫天燈火與月色交輝之中，一道倩影緩緩步入水榭。
她梳着精致的飛仙髻，簪着點翠步搖，山眉水眼，春桃拂臉，嫣嫣潤潤，嫋嫋婷婷。
池中蓮燈明滅，映得她眉眼如畫。當她抬眸望向滿池燈火時，眼底流淌的光彩比這萬千光華還要璀璨。
周屹桉手中的酒杯猛地一頓。
這一刻，風止，聲寂。
周圍是盛放的各色珍奇花卉，席間是珠環翠繞的命婦女眷，可在那一眼，周屹桉只覺得滿園姹紫嫣紅，萬千流光，都瞬間失去了顏色。
此乃神仙中人，矜貴不可方物。
縱使他想破了腦袋，也萬萬想不到那背影的主人竟是這樣的容貌。
是了。
也只有這樣的容貌，才配得上她身上那華貴驕矜的氣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