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周五上午 9:20
地點:市一院3號手術室
無影燈的光像一層冰冷的釉,均勻地澆鑄在術野上。患者的心髒暴露在空氣中——那是一個令人屏息的景象:紫紅色的心肌規律搏動,心包被打開,但心髒後方,靠近脊柱的縱隔深處,一團暗影蟄伏着。
那是心包後巨大血腫,壓迫着左心房。血腫已經部分機化,像一團暗紅色的果凍,緊緊粘附在心髒和大血管的後方。
“放大倍數調到最大。”林硯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有些悶,但每個字都清晰。
手術放大鏡的倍數增加,視野中央的血腫瞬間變得更加清晰——能看到表面扭曲的毛細血管網,以及機化組織與正常心包之間那道若隱若現的界面。
“超聲刀。”林硯伸手。
蘇清媛站在他對面,作爲第一助手。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遞上器械,而是停頓了半秒:“用長頭還是短頭?”
這個問題很專業。長頭超聲刀能到達更深的位置,但精細度稍差;短頭更精準,但長度可能夠不到血腫最深處的粘連。
林硯抬眼看了她一下——隔着雙層放大鏡片,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
“長頭。”他說,“但給我留一把短頭備用。”
蘇清媛點頭。器械護士將超聲刀長頭拍進她掌心,她轉腕,以精確的角度遞到林硯右手虎口處。整個過程流暢得像舞蹈動作,沒有多餘的一厘米移動。
9:35
超聲刀啓動。尖端以每秒五萬五千次的頻率振動,接觸到組織的瞬間,蛋白質變性凝固,血管被同時切割和封閉。
滋滋的聲響在安靜的手術室裏格外清晰。林硯的手腕懸停在空中,只有手指在做微幅運動——這是心外科醫生特有的“指尖技術”,用最小的動作完成最精細的操作。
第一層粘連分離。機化的血腫表面被切開,露出下面暗紅色的凝血塊。
“吸引器。”林硯說。
蘇清媛早已將吸引頭調整到合適角度,輕輕探入切口。她控制負壓的力度極精準:既能吸走滲血和液化血塊,又不會吸住脆弱的心包組織。
“慢一點。”林硯忽然說,“左下方,看到那條銀色反光的了嗎?”
蘇清媛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血腫深部,確實有一條銀白色的條索狀結構,在無影燈下泛着冷光。
“是膈神經?”她壓低聲音。
“可能性很大。”林硯停止操作,“如果切斷,患者術後左側膈肌麻痹,會影響呼吸功能。”
他微微調整站位,左腳向後挪了半步,身體向左側傾斜——這個姿勢能讓他的視線避開心髒的遮擋,看到更深處的結構。
“給我直角鉗。”
蘇清媛遞上器械。林硯用鉗子尖端輕輕撥開血腫邊緣,一點點暴露那條銀白色結構。動作慢得像在拆解一件千年前的文物。
“確認了,是膈神經。”他長舒一口氣,“它被血腫推擠移位了,比正常位置偏後了大概……三毫米。”
三毫米。在心髒後方這個以厘米計算空間的區域,這是生死攸關的距離。
“怎麼處理?”蘇清媛問。
“先分離血腫,把神經遊離出來保護。”林硯重新拿起超聲刀,“你幫我用神經拉鉤輕輕牽開,但別用力。”
蘇清媛接過細如發絲的神經拉鉤。她的手指極穩,鉤尖繞過膈神經時,甚至沒有引起神經表面的絲毫牽拉。
兩人此刻的配合達到了某種奇妙的同步:林硯每切開一層組織,蘇清媛就適時地輕輕牽拉暴露術野;林硯需要止血時,蘇清媛的吸引頭已經等在了出血點旁邊;林硯準備換器械時,蘇清媛的手指已經搭在了下一把器械的柄上。
沒有語言交流,只有眼神和動作。
10:15
血腫的主體終於被遊離出來。林硯用卵圓鉗夾住那塊暗紅色的團塊,緩緩從心髒後方取出。
“稱重。”他說。
巡回護士接過血腫,放在電子秤上:“87克。”
手術室裏響起一陣輕微的呼氣聲——大家都鬆了口氣。壓迫解除,心髒後方的空間終於恢復了。
但林硯沒有放鬆。他低頭,重新檢視心髒後方那個剛剛被血腫占據的“洞穴”。
“還有問題嗎?”麻醉醫生問。
“有。”林硯指着洞穴底部,“這裏,心包壁層有片狀出血點,還在滲血。血腫的來源應該就是這裏。”
他湊得更近,放大鏡幾乎碰到組織:“看到嗎?小動脈的斷端,還在冒血。很細,直徑可能不到0.5毫米。”
蘇清媛也湊過來看。兩人的頭幾乎挨在一起,她能聞到他呼吸的氣息,帶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
“確實。”她說,“但位置太深,縫扎很難。”
“不用縫扎。”林硯直起身,“用氬氣刀。”
這是一種特殊的電刀,通過電離氬氣產生高溫等離子束,能在不接觸組織的情況下凝固出血點。對深部、細小的出血尤其有效。
但風險是:熱量可能損傷周圍的膈神經和心包。
“調低功率,點噴模式。”林硯交代,“蘇主任,你再用神經拉鉤把膈神經牽開一點,最好能隔一塊溼紗布。”
蘇清媛照做。她在膈神經和出血點之間墊了一小塊浸過冰鹽水的紗布,然後用拉鉤輕輕牽開。
林硯按下腳踏開關。氬氣刀發出輕微的“噗”聲,一道藍色的等離子束射出,精準地落在出血點上。
一秒鍾。
兩秒鍾。
出血停止了。
“撤。”林硯鬆開腳踏。
蘇清媛移開紗布和拉鉤。膈神經完好無損,銀白色的光澤依舊。
10:50
開始關胸。這是手術中最需要耐心的環節——胸骨要用鋼絲重新縫合,每一針都必須穿過胸骨的特定位置,不能偏斜,不能打滑。
林硯在縫合第三針時,忽然停住了。
“怎麼了?”蘇清媛問。
“鋼絲打結了。”林硯的聲音裏有一絲罕見的煩躁,“幫我剪斷,重新穿。”
這種情況在長時間手術後很常見——手指疲勞,精細動作會變形。
蘇清媛接過鋼絲剪,剪斷打結處。然後她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外的動作:她摘掉了自己右手的手套。
“你幹什麼?”林硯皺眉。
“你的手已經疲勞了,再穿鋼絲容易出錯。”蘇清媛伸出自己的手,“我來穿。”
她沒有等林硯同意,直接從器械護士那裏接過新的鋼絲,拿起持針器。她的手指修長而穩定,在鋼絲穿過胸骨孔洞時,手腕沒有一絲顫抖。
三針,四針,五針……她穿得又快又準。
林硯看着她。隔着口罩,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看見她專注垂下的睫毛,和額角滲出的一滴汗珠,正緩緩滑下太陽穴。
“好了。”蘇清媛剪斷最後一截鋼絲,重新戴上手套,“你檢查一下。”
林硯檢查了每一處縫合。完美。
“謝謝。”他說。
“不客氣。”蘇清媛轉頭看向麻醉醫生,“可以準備復溫了。”
11:30
手術結束。患者送往ICU。
林硯和蘇清媛並排站在洗手池前。這一次,兩人都洗得很慢,水開得很小,細細的水流沖刷着手指上的血跡和消毒液。
“你剛才摘手套,”林硯忽然開口,“不符合無菌原則。”
“我知道。”蘇清媛擠洗手液,“但那一刻,患者的胸骨縫合更重要。”
“如果感染……”
“我快速手消毒了,而且只接觸了鋼絲和持針器,沒有接觸術野。”蘇清媛轉頭看他,“你在擔心我違規,還是在擔心患者?”
林硯沉默了兩秒:“都在擔心。”
這個回答讓蘇清媛的手頓了頓。她繼續搓洗手指,泡沫一直堆到小臂。
“你的手,”林硯又說,“很穩。比很多心外科醫生都穩。”
“急診科醫生經常要做深靜脈穿刺、胸腔閉式引流。”蘇清媛說,“那些操作,需要的穩定性和這裏一樣。”
“不一樣。”林硯關掉水,“心髒手術的‘穩’,是精確到毫米級別的。你剛才穿鋼絲時,每一針的力道和角度都完全一致。這不只是手穩,是腦子穩。”
蘇清媛也關了水。她抽出紙巾擦手,擦得很仔細。
“你這是在誇我?”
“在陳述事實。”
兩人擦幹手,走向更衣室。在分岔口,林硯停下腳步。
“下午兩點,還有一台小兒先心病手術。”他說,“你要是有空……”
“要我做助手?”蘇清媛問。
“如果你願意的話。”
蘇清媛看着他。她的眼睛很亮,即使經過四個小時的手術,依然有種銳利的光。
“什麼診斷?”
“完全性房室間隔缺損,合並肺動脈高壓。”
這是一個難度極高的手術——需要同時修補房間隔、室間隔,還要重建房室瓣膜。而且患者只有三歲,心髒只有拳頭大小。
“死亡率多少?”蘇清媛問。
“文獻報道,最好的中心,手術死亡率也在5%到8%之間。”
“你做過幾例?”
“七例。”林硯說,“活下來六例。”
這個數據很驚人。蘇清媛知道,在市一院這樣的地方,能有這樣的成功率,幾乎可以稱爲奇跡。
“爲什麼找我?”她問。
“因爲那個死掉的孩子,”林硯的聲音很低,“是術後並發嚴重肺動脈高壓危象,搶救失敗。你是急診科主任,對危重狀態的識別和處理,比我們專科醫生更敏銳。”
這個理由很專業,很實際。
但蘇清媛知道,這不是全部原因。
“好。”她說,“兩點,我來。”
13:45
小兒心髒手術專用手術室。一切都按比例縮小了——手術器械更精細,體外循環管道更細,就連無影燈的光圈都調小了一圈。
三歲的患兒已經麻醉,小小的身體躺在巨大的手術床上,顯得更加脆弱。胸骨被鋸開,心髒暴露出來——那顆心髒確實只有成人的拳頭大小,甚至更小。
林硯站在手術台前。他沒有立刻開始,而是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你可以的。”蘇清媛忽然說。
林硯睜開眼,看向她。
“我在說給自己聽。”蘇清媛補充道,但她的目光沒有移開。
林硯點點頭。他伸手:“心包剪。”
手術開始。
小兒心髒手術的節奏完全不同——一切都更快,更精確,因爲小兒的心髒耐受缺血的時間更短,容錯率更低。
林硯的手此刻展現出驚人的精細度:他修補室間隔缺損時,用的縫針只有普通縫針的一半大小,縫線細如發絲。每一針的間距必須完全相等,否則術後可能發生殘餘分流。
蘇清媛的任務是管理液體和監測生命體征。她盯着監護儀上的每一個數字,尤其是肺動脈壓力——那是這場手術最危險的指標。
14:30
體外循環建立。心髒停跳。
林硯開始修補房室間隔。這個步驟需要在停跳的心髒上,用自體心包片裁剪出完美的補片,縫合在缺損處。
他裁剪心包片時,蘇清媛注意到一個細節:他沒有用常規的橢圓形補片,而是剪成了一個略帶弧度的扇形。
“爲什麼這個形狀?”她忍不住問。
“更符合這個年齡患兒心髒的幾何結構。”林硯一邊縫合一邊解釋,“橢圓補片在心髒復跳後,可能因爲受力不均而扭曲。扇形補片能更好地順應心髒收縮時的變形。”
一針,又一針。縫針在薄如蟬翼的心包片和脆弱的心髒組織之間穿梭,每一次進針出針都精準得令人窒息。
蘇清媛看着他的手。那雙手此刻展現出的,已經不只是技術,而是一種藝術——對生命結構的深刻理解,對組織特性的精準把握,對手術節奏的完全掌控。
15:10
最關鍵的步驟來了:重建房室瓣膜。
患兒的房室瓣膜原本是“橋狀”畸形,需要被切開,重新塑形爲兩個獨立的瓣膜——二尖瓣和三尖瓣。
林硯在瓣膜上做切口時,蘇清媛屏住了呼吸。
切口的位置、角度、長度,每一個決定都不可逆。切多了,瓣膜會關閉不全;切少了,術後仍然會有狹窄。
林硯切了三刀。
第一刀,沿着瓣膜融合的中間線切開。
第二刀,在二尖瓣側做一個小三角形切除。
第三刀,在三尖瓣側做弧形修整。
然後他開始縫合,用比之前更細的縫線,重塑出兩個獨立的、可以正常開閉的瓣膜。
整個過程,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偶爾用眼神示意蘇清媛調整吸引器角度,或者查看肺動脈壓力。
蘇清媛配合着他。她發現自己幾乎能預判他的需求——當他需要更清晰的術野時,她已經調整了拉鉤;當他準備換更細的縫線時,她的手指已經按在了那卷縫線的包裝上。
這種默契,超越了語言,甚至超越了常規的手術團隊配合。
16:05
所有修補完成。心髒復跳。
當那顆小心髒重新開始自主搏動時,手術室裏所有人都看着監護儀。
心律正常。
血壓正常。
肺動脈壓力——沒有急劇升高。
成功了。
林硯終於直起身。他摘下放大鏡,額頭上全是汗水,手術帽的邊緣已經被浸溼。
蘇清媛遞給他一塊紗布。他接過,擦了擦臉。
兩人對視。隔着口罩,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但眼裏的情緒是相通的——那是一種跨越了巨大風險後,共享的釋然和疲憊。
17:20
更衣室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林硯脫下手術服,露出裏面的刷手服。後背全溼透了,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
蘇清媛坐在長椅上,正在解鞋帶。她的手指有些抖——那是長時間保持精細操作後的生理反應。
“給。”林硯遞給她一瓶運動飲料。
蘇清媛接過,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甜膩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些能量。
“你今天,”林硯在她旁邊坐下,“救了那個孩子至少兩次。”
“我什麼也沒做。”蘇清媛說。
“第一次,是在瓣膜重建時,你發現肺動脈壓力有上升趨勢,提前給了前列腺素E1。”林硯看着她,“如果不是你,等壓力飆升起來再處理,可能就來不及了。”
蘇清媛沒說話,繼續喝飲料。
“第二次,是在關胸時,你提醒我胸骨縫合要留一點生長空間。”林硯繼續說,“孩子還要長大,胸骨不能縫得太緊。我確實差點忘了。”
“你太累了。”蘇清媛說,“連續兩場高難度手術,鐵人也撐不住。”
林硯靠在牆上,閉上眼睛。他的側臉在更衣室的白光下顯得有些蒼白,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
“那個凝血功能的檢測結果,”蘇清媛忽然說,“下午出來了。”
林硯睜開眼。
“老幹部的血小板聚集功能確實異常,凝血因子Ⅷ活性降低。”蘇清媛的聲音很低,“而且,我們在他的血液裏,也檢出了微量的有機磷化合物——和那個孕婦一樣的物質。”
林硯坐直身體:“濃度呢?”
“比孕婦低,但肯定存在。”蘇清媛看着他,“這已經不是巧合了,林硯。這是證據。”
兩人沉默地對視着。更衣室裏只有空調出風口細微的嗡鳴聲。
“你打算怎麼辦?”林硯問。
“我已經聯系了疾控中心的同學。”蘇清媛說,“他們答應下周派人來,秘密采集那些椅子的樣品做檢測。但在官方結果出來之前……”
“我們不能告訴任何人。”林硯接上她的話。
“對。”蘇清媛點頭,“包括醫院領導。因爲如果椅子真的是通過醫院采購系統進來的,那牽扯的人可能很多。”
這個判斷很冷靜,也很危險。
林硯看着她。這個女人的勇氣和縝密,一次次超出他的預期。
“你需要我做什麼?”他問。
“暫時不用。”蘇清媛站起來,把空飲料瓶扔進垃圾桶,“你先休息。這場仗可能才剛開始,我們需要保存體力。”
她也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林硯。”
“嗯?”
“今天的手術,”蘇清媛說,“是我見過最漂亮的。”
她說完就走了。門輕輕關上。
林硯獨自坐在更衣室裏。許久,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
那雙手剛剛完成了一場近乎完美的手術。
但它們現在,微微顫抖着——不是因爲疲勞,是因爲某種更深層的東西。
他想起了蘇清媛摘掉手套爲他穿鋼絲的樣子。
想起了她盯着監護儀時專注的側臉。
想起了她說“你可以的”時,眼裏那束堅定的光。
窗外,夕陽西下。橘紅色的光從高窗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出長長的光影。
林硯站起來,換好衣服,走出更衣室。
走廊裏燈火通明,夜晚的醫院依然忙碌。但他知道,明天,還有更多手術,更多病人,更多挑戰。
而有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在他心裏。
也在他們之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