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布簾再次掀開,夥計引着一位穿着藏青色綢緞長衫、面容精幹、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子走了出來。
這男子便是書肆的掌櫃王吉安。
王吉安一雙精明的眼睛立刻落在周燃身上,不着痕跡地將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高大壯實,皮膚黝黑,手掌粗大,一身粗布衣裳打着補丁,確實是個標準的莊稼漢模樣,但那雙眼睛……似乎比尋常村漢多了幾分沉靜和難以捉摸。
“就是你要替你家公子問收稿的事?”王吉安開口,聲音平和,帶着商人的圓滑。
周燃學着下人該有的樣子,微微躬了躬身,點頭道:“是,王掌櫃。我家公子閒來無事,寫了些話本故事,想問問貴書肆是否看得上眼,價錢幾何?”
王吉安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短須,慢條斯理地說道:“既然是你家公子所著,那定然是識文斷字的雅士。規矩是這樣的:讓你家公子先把書稿送過來,我得先過目。寫得有意思,情節動人,我們才收。”
他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按字數算,一千字,一貫錢。若是長篇,超過一萬字的部分,每一千字,再加二百文。”
周燃心裏快速盤算,一貫錢是一千文,也就是一兩銀子。
這價格對於無名作者來說,算是一口買斷價,不高,但若能量大,也能湊合。
他想起之前那幾個書生熱議的暢銷書,又追問了一句:“王掌櫃,若是……若是這書印出來,賣得極好,成了暢銷本,又當如何算?”
王吉安正要端起身側夥計奉上的茶碗,聞言動作微微一頓,抬起眼皮,意味深長地看了周燃一眼,嘴角扯出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呵呵,你家公子……好大的口氣啊。暢銷?”
他輕輕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行,既然你問了,我就把規矩說全。若真有那運氣,書印出來,首版按三萬冊起算。這三萬冊之內,就是按剛才說的字價。若是賣得好,超出了三萬冊,那麼超出的部分,每賣出一冊,分潤三十文錢給你家公子。這話,你可記下了?”
說完,他放下茶碗,看着周燃,帶着點試探問:“需不需要我寫個條陳,你好帶回去給你家公子過目?免得傳錯了話。”
周燃面色平靜,搖了搖頭,語氣肯定:“有勞掌櫃的,不必了。一千字一貫,過萬每千字加二十文。暢銷,三萬冊起,超出的每冊三文。小的記下了,定會一字不差地回稟公子。”
王吉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莊稼漢記性倒好,口齒也清晰。
他點點頭:“成,那就這麼着。讓你家公子得了空,把書稿送來吧。”
“是,多謝王掌櫃。”
周燃再次微微躬身,不再多言,轉身,拄着木棍,步伐沉穩地走出了墨香書肆。
周燃懷揣着與書肆掌櫃王吉安的“秘密約定”,心裏有了底。
他沒有立刻回村,而是在鎮上的雜貨地攤前停下了腳步。
他挑最便宜的,買了一塊用起來肯定澀手的墨錠,兩支毛都快禿了的便宜毛筆,還有一沓質量粗糙、泛黃明顯的草紙。
他將這些簡單的文房四寶小心地裹好,塞進那個原本裝蛇、現在已經空了的布袋裏,拎在手上,然後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朝着西郊路口走去。
回村的驢車已經等在那裏了,車上零零散散坐了五六個人,大多是去鎮上賣完山貨或辦完事的同村婦人。
周燃沉默地爬上車,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他那碩大的身軀讓驢車又是一陣輕微的搖晃,引來幾聲低笑,但他已經不甚在意了。
驢車“嘎吱嘎吱”地啓動,晃晃悠悠地行駛在回村的土路上。
周燃的目光投向道路兩旁一片片綠意盎然的稻田,村民們還在田裏彎腰忙碌着。
看着那沉重的農活,再對比一下剛剛在書肆談妥的“千字一貫”的寫書價格,心裏的天平傾斜得更加明顯。
扛大包,一包四十文,賣的是血汗力氣,當天結,是真正的血汗錢。打鐵,一個月八百文,綁死時間,收入固定且微薄。
而寫書呢?
只要故事有人看,一千字就能換一兩銀子!
這之間的差距,簡直是雲泥之別。
更何況,他現在腿腳不便,體力活根本幹不了,即便腿好了,來自現代的靈魂也實在對那種純粹的體力勞動提不起興趣,效率也未必高。
他暗自慶幸,前世在身爲古文教授的爺爺嚴格熏陶下,他不僅練就了一手還算能看的毛筆字,更是被迫閱讀了大量的古典文獻、詩詞歌賦乃至筆記小說。
那些之乎者也的行文方式,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套路,雖然當時覺得枯燥,如今卻可能成爲他在這個時代安身立命的資本。
寫書,對於現在的他來說,似乎是一條量身定制的出路——既能發揮優勢,又能避開短板,收益還相當可觀。
驢車晃晃悠悠,在傍晚時分終於抵達了小河村村口。
夕陽給土坯房和嫋嫋炊煙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周燃拎着那個裝着筆墨紙硯的布袋,告別了同車的人,一瘸一拐地朝着自家那個熟悉的、略顯破敗的院落走去。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廚房裏已經透出燈光,王氏炒菜的動靜和香味飄了出來。
周巧兒正坐在院子裏的小凳上搓洗衣物,看到他回來,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喊了句:“哥,你回來啦!”
周燃“嗯”了一聲,走進堂屋。
周父已經回來了,正坐在門檻上抽煙,看到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王氏端着菜從廚房出來,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
“蛇賣了?賣了多少錢?沒被坑吧?”
周燃從懷裏掏出七錢銀子,放在桌上:“賣了,七錢。”
王氏一把抓過銀子,放在嘴裏咬了咬,又掂量了一下,臉上終於露出點真切的笑容:“喲,還真賣了七錢?算你小子這回沒犯傻!”
但她隨即又板起臉,“錢我收着了,家裏正缺錢用。坐車錢還剩多少?交出來。”
周燃把剩下的三文車錢也拿了出來。
王氏滿意地收好,這才揮揮手:“洗洗手,準備吃飯。巧兒,別洗了,擺碗筷!”
晚飯被端上了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桌。
難得的是,今晚的粥似乎比往常稠了一點點,鹹菜碟子裏也多滴了幾滴油星。
這一切,都源於周燃白天賣蛇得來的那七錢銀子。
王氏臉上帶着許久未見的輕鬆,甚至有一絲笑意。
她給每人碗裏分着鹹菜,話也多了起來,不再是平日的罵罵咧咧,而是帶着一種揚眉吐氣的暢想:
“要我說,還是得讀書!你看咱家老二,在鎮上學堂裏,那可是先生都誇聰明的!”王氏聲音響亮,仿佛是說給全家人聽,也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等咱老二將來考中了秀才,再中個舉人,那就是老爺了!到時候,看村裏誰還敢小瞧咱們老周家?”
她越說越起勁,眼睛都亮了幾分:“等老二當了官,咱們就搬到縣裏去住大宅子!我也要學那鎮上的夫人,穿綢緞,使喚丫鬟!巧兒到時候就是官家小姐,說親都得是縣太爺家的公子才配得上!”
周父本來正悶頭喝粥,聽到這兒,實在忍不住,把碗往桌上輕輕一頓,皺着眉頭悶聲道:“你這婆娘,淨做白日夢!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嚷嚷個啥?老二連個秀才的影子還沒摸到呢,你就想着當官老爺他娘了?讓人聽見笑話!”
王氏正說到興頭上,被周父一盆冷水澆下來,頓時不樂意了,眉毛一豎:“咋了?我想想還不行了?你個死老頭子,就是見不得人好!我兒子聰明,將來肯定有出息!你以爲都跟你似的,一輩子就知道守着那幾畝破田,沒點奔頭!”
“我沒奔頭?我沒奔頭你吃啥喝啥?”周父也來了氣,“田裏的活不是你幹是吧?老二在鎮上的束脩不是我咬牙掙出來的?就你會想,你咋不想想明天田裏的秧還插不插得完?”
“我怎麼沒想?再說那是你幹的嘛?每次幹活不是這疼就是那疼。哪次不是老大?”
“我沒幹?!我沒幹?!”周父把碗把桌子上一放,“那你看這幾天老大下地了嗎?”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一直默默吃飯的周巧兒偷偷踢了周燃一腳,沖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又來了”。
周燃心裏覺得有些好笑,這貧窮夫妻,連憧憬未來都能吵起來。
他依舊保持沉默,快速扒拉着碗裏的粥,一來想趕緊吃完離開這是非之地,最主要的是想早點回自己那方小天地。
今天在鎮上的見聞和剛剛萌生的寫作計劃,讓他心頭有些火熱。
不過,經過這麼一打岔,王氏那股興奮勁也消了些,她重新坐下,沒好氣地瞪了周父一眼,最終把目光落回周燃身上,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利索,但好歹沒那麼尖刻了:“老大,明天腿要是能使得上勁,就早點下田幫忙,別磨蹭!巧兒,快點吃,吃完把碗洗了!”
周燃起身幫着收拾了碗筷,便迫不及待地走到灶台邊,用葫蘆瓢將鍋裏溫着的熱水舀到木盆裏。
他先就着熱水仔細擦了臉和身子,雖然條件簡陋,但溫熱的水流過皮膚,總能帶走幾分疲憊和黏膩感。
接着,他又端了盆熱水,坐在小凳上,舒舒服服地泡起腳來。
溫熱從腳底蔓延至全身,讓他舒服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