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在劇痛中醒來。
不是那種尖銳的刺痛，而是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的、綿密而深刻的鈍痛，仿佛整個身體被碾碎後又勉強拼湊起來。他嚐試睜開眼，眼皮重如千鈞，只有模糊的光感。
“別動。”一個清冷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的經脈碎了七成，丹田瀕臨崩潰，神魂受創。現在動一下，都可能前功盡棄。”
是蘇瑤。
陸離放棄掙扎，任由意識沉入黑暗。他能感覺到一股冰寒而精純的靈力正緩緩流入體內，沿着殘破的經脈艱難前行，所過之處帶來刺骨的寒意，卻也暫時封住了傷勢的惡化。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恢復些許意識時，已能模糊感知到周圍環境。
這是一間冰室。
四壁由萬年玄冰砌成，光滑如鏡，散發出淡淡的藍白色寒氣。地面刻着繁復的聚靈陣紋，絲絲縷縷的天地靈氣被陣法牽引，在室內形成淡淡的靈霧。空氣中彌漫着一種清冽的、混合了藥香的寒意。
他躺在一張寒玉床上，身下墊着柔軟的雪蠶絲毯。蘇瑤盤坐在床側三尺外的蒲團上，雙目微閉，雙手結印，正引導着室內的冰寒靈氣注入他體內。
“你醒了？”蘇瑤沒有睜眼，但顯然察覺到了他的蘇醒。
陸離嚐試開口，喉嚨幹澀沙啞：“這……是哪裏？”
“冰凝峰，我的修煉靜室。”蘇瑤緩緩收功，睜開眼，眸中閃過一絲疲憊，“你昏迷了七天。宗門丹堂長老來看過，說你能活下來已是奇跡。”
七天……
陸離內視己身，不禁苦笑。
情況比蘇瑤說的更糟。丹田內的混沌漩渦幾乎停滯，四滴本源黯淡無光，表面布滿裂痕，隨時可能崩散。經脈如幹涸龜裂的河床，多處斷裂處僅靠蘇瑤的冰系靈力勉強“凍住”。神魂更是虛弱得如同一縷殘煙，風吹即散。
那一劍，代價太大了。
“鬼面人……”他艱難地問。
“死了，灰飛煙滅。”蘇瑤語氣平靜，“紫幽冥燈我已上交執法堂，並稟報了鬼哭林之事。掌門親自下令，徹查宗門內外所有與黃泉有關的線索。”
她頓了頓，看向陸離：“趙坤的儲物袋和遺物，我也一並上交了。但其中有一件東西……我扣下了。”
蘇瑤從懷中取出一枚漆黑的骨片，正是趙坤交給鬼面人的“黃泉碑碎片”。
骨片只有巴掌大小，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某塊更大的石碑上崩裂下來的。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細小符文，不是當今修真界任何一種已知文字，而是更古老、更詭異的象形符號。只是看着，就讓人感到一股來自幽冥深處的寒意。
“這東西太過邪異，若上交，恐怕會被某些有心人利用。”蘇瑤將骨片放在陸離枕邊，“而且……我覺得它應該屬於你。”
陸離看着骨片，沉默片刻：“爲什麼？”
“直覺。”蘇瑤淡淡道，“你父親當年爲它付出代價，你爲此險些喪命。它該是你的因果。”
陸離不再多問，嚐試調動一絲微弱的混沌靈力，觸碰骨片。
骨片忽然微微一震！
表面那些古老的符文竟亮起幽暗的光芒，一股精純到極致的幽冥氣息順着靈力反饋而來，涌入他殘破的丹田！
混沌漩渦本能地運轉，將這股幽冥氣息吞噬、轉化。雖然微弱，但陸離清晰地感覺到，丹田的崩潰之勢……穩住了！
不僅如此，那四滴布滿裂痕的本源，在幽冥氣息的滋養下，裂痕竟開始緩慢愈合！
“這……”陸離眼中閃過驚色。
“黃泉碑是上古時期黃泉道統的聖物，傳說其上刻錄着幽冥法則。”太初的聲音在識海中響起，帶着一絲激動，“這塊碎片雖小，但蘊含的幽冥本源對你大有裨益！快，趁現在運轉《吞天訣》，配合蘇瑤的冰系靈力穩住傷勢，用幽冥本源重塑道基！”
重塑道基？！
陸離心中震動。道基是修士根本，通常只有在築基時才能奠定。他現在才煉氣八層，且傷勢極重，此時重塑道基，風險極大，但若成功……根基將遠超同階！
富貴險中求。
他沒有猶豫，立刻收斂心神，全力運轉《混沌吞天訣》。
室內濃鬱的靈氣被瘋狂牽引，形成一個肉眼可見的漩渦，涌入他體內。蘇瑤見狀，美眸微凝，但並未阻止，反而再次結印，將更精純的冰系靈力注入，幫助他穩住暴動的經脈。
冰與混沌，兩股性質迥異的靈力，此刻竟達成微妙的平衡。冰系靈力如堅固的河堤，封住經脈裂痕，而混沌靈力則如滔滔江河，在其中奔流運轉，不斷修復、拓寬、強化。
黃泉碑碎片中的幽冥本源被一絲絲抽離，融入混沌漩渦。原本灰蒙蒙的漩渦，逐漸染上一層深邃的幽暗之色，旋轉速度開始加快。
四滴本源（土、水、風、陰）在幽冥本源的滋養下，裂痕迅速愈合，且體積開始緩慢增長。更讓陸離驚喜的是，四者之間原本涇渭分明的界限，開始模糊、交融。
土中生出水潤，水中泛起風紋，風裏裹挾陰寒，陰內沉澱厚重……四象循環，漸成一體。
時間一天天過去。
冰室內不知日月，只有永恒的寒意和靈氣的流動。
蘇瑤每隔六個時辰便爲陸離注入一次冰系靈力，助他穩住傷勢。其餘時間，她便在一旁打坐調息，或翻閱古籍，偶爾看向陸離的眼神復雜難明。
第十天，陸離體表的傷口全部愈合，結痂脫落，露出新生皮膚，如嬰兒般細膩，卻隱隱泛着玉石般的光澤。
第十五天，他斷裂的經脈全部接續，且比原先寬闊了三成，韌性倍增。混沌靈力在其中奔流，發出江河般的轟鳴。
第二十天，丹田內的混沌漩渦恢復如初，且比之前更加凝實、深邃，旋轉時隱隱有風雷之聲。四滴本源已增長至龍眼大小，彼此交融，形成一個微型的四色光輪，圍繞漩渦緩緩轉動。
他的修爲，水到渠成地突破至煉氣九層！
且不是初入，而是直達煉氣九層中期！根基之渾厚，靈力之精純，遠超尋常煉氣九層巔峰修士！
更關鍵的是，他的道基在這一過程中被徹底重塑。以混沌爲本，四象爲基，幽冥爲引，鑄就了前所未有的“混沌四象道基”！
尋常修士築基，道基多爲單一屬性或簡單融合。而他，在煉氣期便奠定了如此恐怖的道基，一旦築基，實力將產生質的飛躍。
第二十五天，陸離睜開雙眼。
眸中混沌色光芒一閃而逝，歸於深邃平靜。他緩緩坐起，身下的寒玉床發出輕微的“咔嚓”聲，竟被無意識散發的靈力壓出數道裂痕。
“你……”蘇瑤被驚醒，看向他，眼中閃過驚色，“煉氣九層？而且這氣息……”
她已是築基中期，但此刻面對陸離，竟隱隱感到一絲壓迫感。這簡直不可思議！
“僥幸突破。”陸離下床，活動了一下筋骨，體內傳來江河奔流般的靈力涌動聲。他看向蘇瑤，鄭重抱拳：“救命之恩，陸離銘記。”
蘇瑤擺手：“不必。若非你拼死斬殺鬼面人，我也難以脫身。況且……”她頓了頓，“你父親於我有恩，我幫你是應該的。”
陸離沉默片刻，問：“外界情況如何？”
蘇瑤神色凝重：“你昏迷這一個月，宗門內外風波不斷。”
“首先，趙坤勾結黃泉勢力、私煉邪屍之事已證據確鑿，其黨羽被清洗大半。但仍有部分漏網之魚，包括他背後可能的內門靠山——此事掌門親自過問，尚未有定論。”
“其次，鬼面人之死震動不小。執法堂在其身上搜出‘黃泉教’令牌，證實他是黃泉教一位外壇執事。黃泉教已沉寂百年，此次現身，恐有大事。”
“第三……”蘇瑤看向陸離，眼神復雜，“你斬殺鬼面人、重創趙坤之事已傳開。如今外門風雲榜，你名列第一。”
外門第一。
陸離神色平靜，並無欣喜。虛名而已，他不在乎。
“不過，”蘇瑤話鋒一轉，“也有麻煩。內門周遠山長老，以你‘修煉魔功、殘害同門’爲由，聯合數位長老向掌門施壓，要求將你擒拿審問。若非掌門壓着，又有我師尊作保，執法堂早就來拿人了。”
周遠山……周雲的叔父。
陸離眼中寒光一閃：“他想如何？”
“三日後，宗門‘問道台’將舉行一場聽證。”蘇瑤道，“周遠山要求你在問道台上，當衆接受質詢，並檢測功法屬性。若被查出修煉魔功，當場廢去修爲，逐出宗門。”
問道台，是玄天宗解決重大紛爭、判定弟子罪責的公開場所。一旦上台，生死榮辱，皆在衆目睽睽之下。
“你打算如何應對？”蘇瑤問。
陸離沉吟片刻，忽然笑了：“他要檢測，便讓他檢測。”
“你有把握？”蘇瑤蹙眉，“混沌靈力雖非魔功，但性質特殊，若被查出……”
“放心。”陸離看向枕邊那塊黃泉碑碎片，眼中閃過深邃光芒，“我自有辦法。”
他將碎片收起，又問道：“我父親當年的事，可有進展？”
蘇瑤搖頭：“掌門親自封存了卷宗，我權限不夠。但有一件事很奇怪——當年與陸師叔一同執行任務的第四人，也就是回來後瘋癲暴斃的那位，他的遺物中有一本殘缺的日記。日記最後一頁寫着八個字：‘黃泉現世，青龍鎮之’。”
黃泉現世，青龍鎮之？
陸離心頭微動。青龍……是指什麼？地名？寶物？還是……人？
“此外，”蘇瑤繼續道，“我查到趙坤近十年頻繁前往宗門禁地‘鎮魔淵’外圍。鎮魔淵是上古時期封印魔頭之地，據說深處有‘青龍鎖魔大陣’。但那裏是禁地，即便長老也不得隨意進入。”
線索逐漸清晰，卻又更加撲朔迷離。
父親、趙坤、黃泉教、鎮魔淵、青龍……
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個被塵封的上古秘密。
“我需去鎮魔淵走一趟。”陸離沉聲道。
“不行。”蘇瑤斷然拒絕，“鎮魔淵是禁地，擅入者死。而且你如今是衆矢之的，周遠山正盯着你，稍有異動便會發難。”
她起身，走到冰室一角，打開一個寒玉匣，取出三樣東西：
一枚冰藍色令牌，一件銀色內甲，一卷玉簡。
“這是‘冰凝令’，持此令可自由出入冰凝峰，必要時可調動峰內部分資源。”蘇瑤將令牌遞給陸離，“這件‘銀霜甲’是中品防御法器，可擋築基初期全力一擊。玉簡中記載着一門斂息秘術‘冰魄藏神訣’，可徹底隱藏靈力屬性，除非元嬰大能親自探查，否則無人能看破。”
陸離接過，心中微暖。這些準備，絕非一朝一夕能做到。蘇瑤爲他，確實費心了。
“三日後問道台，我會在場。”蘇瑤看着他，眼中閃過一絲擔憂，“但你記住，若事不可爲……捏碎冰凝令，我可帶你強行離開玄天宗。”
這是最壞的打算。
陸離搖頭：“不必。我有分寸。”
他換上一套蘇瑤準備的白色內門弟子服飾——外門第一，已有資格着白衣。又將銀霜甲貼身穿好，冰凝令和玉簡收入懷中。
推開冰室石門，外面是冰凝峰的皚皚雪景。寒風凜冽，卻吹不散他胸中燃燒的火焰。
一個月閉關，脫胎換骨。
煉氣九層，混沌四象道基，黃泉碑碎片在手。
是時候，讓某些人付出代價了。
他轉身，對蘇瑤再次抱拳，然後邁步踏入風雪之中。
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山道盡頭。
蘇瑤站在冰室門口，望着他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侍女小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後，低聲道：“小姐，周遠山那邊又派人來了，說要‘請’陸公子去問話。”
蘇瑤眼中寒光一閃：“告訴他，三日後問道台見。”
“是。”小竹猶豫了一下，“還有……內門傳來消息，說楚狂師兄已出關，修爲突破至築基初期。他聽說外門第一易主，揚言要在宗門大比上親手‘掂量掂量’這位新榜首。”
楚狂，前任外門第一，天生戰體，戰鬥狂人。
蘇瑤揉了揉眉心。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個陸離，真是走到哪裏，風雨就跟到哪裏。
但她嘴角，卻勾起一抹極淡的、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
或許，這才是他本該有的樣子。
潛龍出淵，風雲變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