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上午,大雨傾盆。
雨水敲打着體育館的玻璃頂棚,聲音沉悶而壓抑,像是三百個少年沉重的心跳。
時光走進賽場時,看到沈一朗坐在座位上,雙手合十,閉着眼睛。他在祈禱。洪河在走廊裏來回踱步,像困獸。吳迪在檢查每個人的對局表,手在抖。
只有俞亮,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的雨。他的側臉在雨天的灰光裏,輪廓分明,眼神沉靜得像深潭。
時光在他身邊坐下。
“緊張?”俞亮沒有轉頭。
“嗯。”時光老實承認。
“我也緊張。”俞亮輕聲說,“但緊張沒用。只能下棋。”
是啊,只能下棋。不管外面是雨是晴,不管心裏是忐忑是期待,坐在棋盤前,就只有黑白子,只有計算,只有勝負。
上午的對手,是一個來自江蘇的復讀生,去年差三分。這盤棋下得極其膠着,雙方都像走在懸崖邊,一步都不能錯。
中盤時,時光的一塊棋被圍攻。他長考了足足十五分鍾,算盡所有變化,發現……救不活。
“小友,”褚嬴的聲音有些沉重,“這塊棋……只能棄了。”
棄子?時光看着那塊棋——那是他布局的根基,棄了,實地就落後太多了。
“沒有別的辦法嗎?”他在心裏問。
“沒有。”褚嬴說,“但棄子不是認輸。棄子,是爲了獲得更大的利益。”
時光盯着棋盤。棄掉這塊棋,能換來什麼?外勢?先手?還是……別的什麼?
忽然,他看到了。在棋盤的另一邊,白棋的模樣有一個細微的缺陷。如果他現在棄子轉換,獲得先手,可以立刻在那個缺陷處“點”一手!
那手“點”,價值極大,足以彌補棄子的損失!
時光深呼吸,拿起棋子,落下——不是救棋,而是在另一處“碰”了一手!
對手愣住了。他顯然沒想到時光會放棄大龍。他思考了很久,選擇了最穩妥的吃法。
時光獲得了寶貴的先手。他立刻在早就看好的地方“點”下去!
白棋的形狀瞬間變得局促。對手的臉色變了,開始長考。
接下來的棋局,時光完全掌控了主動。他利用棄子獲得的外勢和先手,在棋盤各處施壓,一點點扳回劣勢。
最終,時光執黑勝二目半。
當他投下最後一子時,手還在抖。不是害怕,是激動——他做到了,在絕境中找到了出路。
“好棋。”對手投子後,由衷地說,“那手棄子轉換……厲害。”
“承讓。”時光擦掉額頭的汗。
走出賽場,他看到俞亮——俞亮也剛結束,臉色不太好。
“輸了?”時光問。
“嗯。”俞亮點頭,聲音平靜,“半目。”
又是半目!時光心裏一緊。俞亮已經輸了三場了,現在8勝4負,在定段線邊緣,極其危險。
“還有兩場。”時光說。
“嗯,還有兩場。”俞亮看向他,“你贏了?”
“贏了。”
“那就好。”俞亮頓了頓,“下午……加油。”
下午的比賽,時光的對手是一個職業棋手預科班的學生,實力很強。這盤棋時光下得很艱難,最終因爲一個中盤誤算,輸了三目半。
這是他本次定段賽的第二場敗局。
走出賽場時,時光的心情很平靜。輸了,就是輸了,沒什麼好抱怨的。他現在10勝2負,排名第五,只要最後一場不輸得太慘,定段應該沒問題。
問題是……他的朋友們呢?
洪河贏了!他今天兩戰全勝,現在9勝4負,排名第十六!
沈一朗一勝一負,現在8勝5負,排名第二十——正好在定段線上!
吳迪兩戰皆負,已經確定無緣定段了。但他看起來反而很平靜:“我盡力了。接下來,就看你們的了。”
俞亮下午贏了!他現在9勝4負,排名第十四。
“最後一場……”晚上開會時,吳迪聲音發顫,“明天上午,最後一場。只要贏了,就……”
就成功了。就沖過了那條獨木橋,成爲了那百分之七。
但最後一場的對手,會是誰?
“對陣表要明早才公布。”沈一朗說,“但按照規則,排名相近的會對上。”
時光排名第五,可能會對上排名第六或第四的人。俞亮排名第十四,洪河第十六,沈一朗第二十……都可能對上決定命運的對手。
那晚,招待所裏沒人說話。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明天。
時光和褚嬴復盤今天的棋。
“小友,你今天輸的那盤,問題在這裏。”褚嬴指着棋盤,“這手‘飛’太隨手了。如果‘跳’一手,局勢還能維持。”
“我當時太急了。”時光承認,“想快點贏。”
“定段賽,不能急。”褚嬴說,“越到最後,越要穩。”
“我知道。”時光看着棋盤,“明天……會是什麼樣的對手呢?”
“不管什麼樣的對手,”褚嬴輕聲說,“都只是你棋道上的一個台階。贏了,繼續往上走;輸了,也只是一次跌倒。重要的是,你還在往前走。”
是啊,還在往前走。
時光想起六年前,他砸碎棋盤,放棄圍棋。那時他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碰了。
可是現在,他坐在定段賽的賽場裏,爲成爲職業棋手而拼搏。
人生啊,真是說不清楚。
“褚嬴,”時光忽然問,“如果……如果我定段成功了,你還會陪着我嗎?”
褚嬴的虛影在燈光中波動。良久,他才說:“我會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天。”
“我不會不需要你的。”時光認真地說,“你是我的老師,我的朋友。”
褚嬴笑了,笑容溫暖:“小友,謝謝你。但總有一天,你會超過我。那時候,就是我該離開的時候了。”
離開?時光心裏一緊。他不敢想那一天。
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像永遠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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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天,最後一場。
早晨的陽光刺破雲層,雨停了。天空洗過一樣藍。
體育館裏,氣氛凝重得像要凝固。最後一場,決定命運的一場。
對陣表貼出來了。
時光,對排名第四的趙明軒——一個來自北京的復讀生,去年差兩分定段。
俞亮,對排名第十三的陳昊——一個職業棋手預科班的學生。
洪河,對排名第十五的李銳——師大附中的主將,他們的老對手。
沈一朗,對排名第十九的張銘——市一中的主將,半決賽的對手。
命運,像一張精心編織的網,把所有人都網在一起。
“加油。”五個人圍成一圈,手疊在一起。
“不管結果如何,”吳迪眼睛紅了,“你們都是我的驕傲。”
“謝謝學長。”時光用力點頭。
他走向自己的座位。路過沈一朗時,他拍了拍沈一朗的肩:“穩住。”
沈一朗臉色蒼白,但眼神堅定:“嗯。”
路過洪河時,洪河咧嘴笑:“時光,咱們要一起定段!”
“一起!”
路過俞亮時,俞亮看着他,只說了一個字:“贏。”
“你也是。”
時光在棋盤前坐下。對面,趙明軒已經坐好了。他是個瘦高的男生,戴黑框眼鏡,表情嚴肅。
“請多指教。”趙明軒說。
“請多指教。”時光回禮。
猜先,時光執白。
第一步,黑棋落在右上角星位。
時光應以小目。
很正常的開局。但時光能感覺到,對手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也緊張。最後一場,誰不緊張?
前三十手,雙方都下得很謹慎,局勢平穩。
但進入中盤,趙明軒開始發力了。他的棋風凶悍,四處挑釁,想打亂時光的節奏。
時光穩扎穩打,不急不躁。他想起褚嬴的話:“面對凶悍的對手,要以柔克剛。他急,你不能急。”
中盤戰鬥,趙明軒下出了一手看似精妙的“碰”,想引發復雜的對殺。
時光看着棋盤,腦海裏迅速計算。褚嬴的聲音響起:“這手‘碰’看似凶猛,實則留下破綻。小友,在這裏‘扳’一手。”
時光落子。果然,趙明軒的臉色變了。他顯然沒算到這手應對,長考了足足八分鍾,才勉強應了一手。
接下來的棋局,時光完全掌控了節奏。他像水一樣,滲透到黑棋的每個角落,不急,不躁,但無可阻擋。
最終,時光執白中盤勝。當他投下最後一子時,趙明軒盯着棋盤看了很久,然後長嘆一聲,投子認負。
“承讓。”時光摘下耳塞。
趙明軒苦笑:“你下得很好。恭喜你定段。”
“謝謝。”
時光站起來,腿有些軟。他贏了,他定段成功了!
但他沒有時間慶祝。他立刻走向俞亮的棋盤。
俞亮的棋局還在進行。他對陳昊,局勢……很不妙。
時光看過去,心裏一沉。俞亮落後了,而且落後不少。陳昊的棋很扎實,像一塊鐵板,沒有破綻。
俞亮在長考,額頭全是汗。他的手放在棋盒裏,無意識地撥動棋子。
時光站在他身後,心裏着急,但什麼也做不了。
就在這時,俞亮下出了一手“挖”!
這手棋極其冒險,像是在絕境中搏命。陳昊愣住了,開始長考。
時光看着棋盤,大腦飛速計算。如果陳昊應對正確,俞亮這塊棋可能會死。但如果……
陳昊長考了十分鍾,下出了一手看似穩妥的“粘”。
錯了!時光在心裏喊。這手“粘”看似安全,實則留下了破綻!
俞亮顯然也看到了。他的眼睛突然亮了,拿起棋子,重重地拍在棋盤上——“斷”!
局部形成對殺!
接下來的十幾手,是驚心動魄的戰鬥。每一步都關乎生死,整個賽場的人都圍了過來。
最終,局部以劫爭結束。俞亮雖然沒吃掉對方,但通過打劫獲得了寶貴的補償,實地差距大大縮小。
棋局進入官子。俞亮展現出頑強的韌性,一點一點地搜刮,一點一點地追趕。
最後一手落下,裁判數目。
全場寂靜。
“黑棋,180子。白棋,181子。白勝1目半。”
俞亮贏了!半目逆轉!
他癱在椅子上,久久沒有動彈。然後,他抬起頭,看向時光。
那眼神裏,有疲憊,有釋然,有……淚光。
俞亮,哭了。
不是悲傷的眼淚,是堅持後的勝利,是……終於沖過獨木橋的如釋重負。
洪河也贏了!他戰勝了李銳,中盤勝!
現在,只剩下沈一朗。
時光和俞亮、洪河沖過去。沈一朗的棋局還在繼續,但……形勢很不妙。
他對張銘,半決賽的對手。那盤棋沈一朗輸了,現在又遇上。
而且,沈一朗落後了。他的臉色蒼白,手指在顫抖。
“沈一朗,穩住!”洪河在心裏喊。
但沈一朗聽不見。他盯着棋盤,眼神漸漸渙散。壓力太大了,最後一局,決定命運的最後一局……
他下出了一手隨手棋。
張銘眼睛一亮,立刻抓住機會,“扳”!“斷”!局部形成對殺。
沈一朗的臉色瞬間慘白。他算不清了,大腦一片空白。
他長考了十五分鍾,然後……投子認負。
輸了。他輸了。
沈一朗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眼淚,無聲地滑落。
時光沖過去,扶住他的肩:“沈一朗……”
“我輸了……”沈一朗的聲音嘶啞,“我……又輸了……去年也是……差一分……”
他的肩膀在顫抖,像一片秋風中的葉子。
張銘站起來,深深鞠躬:“承讓。”
他沒有慶祝,只是安靜地收拾棋子。他也知道,這一局的勝負,意味着什麼。
裁判宣布比賽結束。定段賽,結束了。
積分榜最終確定:時光11勝2負,排名第四。俞亮10勝4負,排名第十三。洪河10勝4負,排名第十五。
他們都定段成功了。
而沈一朗,8勝6負,排名第二十一。
差一名。
就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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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頒獎儀式。
二十個定段成功的少年站在台上,接過職業棋手的證書。閃光燈閃爍,掌聲雷動。
時光拿着證書,感覺像在做夢。他看向身邊的俞亮——俞亮也在看他,然後,兩人同時笑了。
洪河在另一邊,咧嘴笑着,眼淚卻不停地流。
台下,沈一朗坐在角落裏,低着頭。吳迪陪着他,輕輕拍他的背。
林瀾站在觀衆席最後一排,靜靜地看着。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目光在沈一朗身上停留了很久。
儀式結束後,時光他們沖下台,去找沈一朗。
“沈一朗……”時光不知道說什麼。
沈一朗抬起頭,眼睛紅腫,但努力扯出一個笑容:“恭喜你們。”
“對不起……”洪河哽咽。
“說什麼對不起。”沈一朗搖頭,“是我自己沒下好。你們……要帶着我的份,繼續往前走。”
他說完,轉身離開,背影孤單而倔強。
吳迪追上去:“沈一朗,明年……”
“明年我會再來。”沈一朗沒有回頭,“一年而已,我等得起。”
是啊,一年而已。對十六歲的少年來說,一年很長,但對棋道來說,一年很短。
時光看着沈一朗的背影,心裏涌起復雜的情緒。他贏了,但朋友輸了。這種勝利,並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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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慶功宴。
方圓實驗中學的幾個人,加上林瀾,在一家小餐館慶祝。
氣氛有些微妙。三個定段成功的人,一個落榜的人,一個領隊,一個神秘的後勤。
“第一杯,”吳迪舉起飲料,“敬我們所有人。不管結果如何,我們拼過了。”
“敬拼過。”所有人舉杯。
“第二杯,”洪河眼睛又紅了,“敬我爸爸。沒有他,我撐不到今天。”
“敬洪叔叔。”
“第三杯,”時光看向沈一朗,“敬沈一朗。明年,我們等你。”
沈一朗愣了愣,然後笑了,真正的笑:“好,明年等我。”
他看向時光、俞亮、洪河:“你們先走一步,我很快就來。”
“我們等你。”俞亮認真地說。
林瀾安靜地坐着,小口喝着飲料。時光看向她,舉起杯:“第四杯,敬林瀾。沒有你,我們走不到這裏。”
林瀾微微一愣,然後舉杯:“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不。”時光搖頭,“你做的,遠遠超過‘該做’。”
林瀾沒說話,只是輕輕碰了碰杯。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多。聊訓練時的辛苦,聊比賽時的緊張,聊未來的打算。
“我打算去北京棋院。”俞亮說,“那裏有最好的訓練條件。”
“我也去。”時光說,“褚……我老師說,我還有很多要學的。”
他差點說漏嘴,趕緊改口。
俞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我……”洪河撓頭,“我想先陪爸爸做完康復,然後……也去北京。”
“好,那我們北京見!”
沈一朗安靜地聽着,然後說:“我會留在方圓,繼續訓練。明年,北京見。”
“一定!”
夜深了,餐館要打烊了。他們走出門,北京的夜風吹過來,涼爽而清新。
“明天就各奔東西了。”吳迪感慨,“時光,俞亮,洪河,你們要去北京。沈一朗要回去訓練。我……要準備高考了。”
“學長,”時光認真地說,“謝謝你。沒有你,就沒有圍棋社,就沒有我們。”
吳迪眼睛又紅了:“別說這些……你們是我最大的驕傲。”
五個人抱在一起。林瀾站在旁邊,靜靜地看着。
然後,他們各自散去。
時光和褚嬴慢慢走回招待所。
“小友,恭喜。”褚嬴輕聲說。
“謝謝。”時光看着手裏的證書,“可是……沈一朗他……”
“人生如棋,有勝有負。”褚嬴說,“但重要的是,輸了之後,還有沒有勇氣再下一盤。”
“他會再來的。”時光堅定地說,“他是沈一朗,他不會放棄。”
“嗯。”褚嬴微笑,“你交到了很好的朋友。”
是啊,很好的朋友。時光想起這一年:洪河的開朗,沈一朗的細膩,吳迪的付出,俞亮的執着……還有林瀾的神秘支持。
沒有他們,他走不到這裏。
“褚嬴,”時光忽然說,“定段成功了,接下來……我們該去找‘神之一手’了。”
褚嬴的虛影在夜色中波動。良久,他才說:“小友,你還記得那個約定。”
“當然記得。”時光認真地說,“我說過,等我變強了,會幫你找。現在,我算變強了嗎?”
褚嬴笑了:“算。但還不夠。你要變得更強,強到……能看見我看不見的東西。”
“我會的。”時光握緊拳頭,“所以,你要一直陪着我。”
“好。”褚嬴的聲音溫柔,“我答應你。”
他們回到招待所。房間裏,俞亮還沒睡,正在復盤今天最後那盤棋。
“時光,”俞亮抬頭,“來復盤。”
“好。”
兩個少年,在深夜的燈光下,對着棋盤,一子一子地復盤,討論,爭辯。
棋道漫長,他們才剛剛起步。
但至少,他們走在了同一條路上。
窗外的北京,燈火輝煌。
新的旅程,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