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思齊握着方向盤的指節繃得發白,指尖不停敲打方向盤的邊緣,發出“嗒嗒”的輕響。
後視鏡裏,他喉結上下滾動的弧度被反復映出,欲言又止的模樣在玻璃上晃了又晃。
直到紅燈亮起,車穩穩停在路口,他才像是攢夠了力氣,終於從齒縫裏擠出幾句話來。
“馳哥剛從少管所出來那會兒,天天抱着酒瓶往死裏灌,救護車都來來回回跑了三趟。”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碾過,每個字都裹着化不開的心疼與後怕。
“那時候他整個人空得像被掏走了魂,眼窩陷成兩口枯井,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醫生下病危通知那天,我腿軟得根本站不住,扶着牆滑坐在地上,真怕他就這麼把自己折騰沒了。”
話音在喉間卡了卡,他眼角餘光瞥見顏柒柒攥成拳的手,薄皮下的青筋微微跳動,隨即又放輕了語調,像是怕驚着什麼:“不過現在好了。自從知道你還活着,他把酒戒了,開始每天擦桌子拖地,昨天還讓我在家裏給他剪了頭發。”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刻意頓了頓,語氣裏帶着點小心翼翼的盼頭,“剪得特精神,就跟以前那個在籃球場上肆意奔跑的少年似的。”
陽光透過車窗斜斜切進來,在顏柒柒臉上忽明忽暗地晃着,睫毛垂落的影子在眼下掃出一小片灰。
杜思齊的話像顆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攪亂了沉寂十年的記憶。
方圓圓拽着她跑過的那條梧桐道,秋天總落滿巴掌大的金黃葉子;江馳打籃球的操場,也留下了他躍起投籃時衣角掀起的弧度,和投進絕殺球後仰頭大笑的樣子;還有那個暴雨夜的小巷,她隨着方圓圓一步一步走進去……
這些碎片涌得太急,就像被人狠狠攥住了心髒,她猛地吸氣,胃部傳來一陣熟悉的抽痛。
手指下意識按上去,指腹抵着單薄的衣料,能摸到自己硌人的肋骨,可這點疼卻遠不及心口翻涌的酸澀——原來那些以爲被時光沖刷褪色的畫面,早就被刻進了骨縫裏,只消一句話,就能掀起滔天巨浪。
“到了,馳哥住8號。”汽車碾過別墅區最後一道減速帶時,引擎聲“咔嗒”一聲徹底熄滅,周遭陡然陷入寂靜。
顏柒柒深吸一口氣,帶着草木清氣的空氣鑽進肺裏,卻壓不住指尖的抖,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肉裏。
十年光陰像被揉成一團皺巴巴的紙,全塞進這扇即將推開的門裏,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期待,還有藏在最底下的怯懦,全都堵在喉嚨口,讓她發不出一點聲音。
鐵藝大門被推開時,發出一聲壓抑的吱呀,像生鏽的關節在呻吟,驚得窗台上沉睡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抖落幾片沾着晨露的葉子。
院子裏的雜草瘋長得快沒過腳踝,磚縫裏還鑽出幾叢野蒿,唯有牆角的幾株向日葵,歪歪扭扭地掙出亂草,花盤沉甸甸地朝着太陽的方向。
花瓣上沾着的昨夜露水還沒幹,在晨光裏亮閃閃的,像極了江馳這十年裏,明明滅滅卻從未熄滅的執念,就算被生活碾進泥裏,也會倔強地活着。
推開房門,屋內彌漫着陳年灰塵與陽光交織的味道。
地板上還留着拖把劃過的水痕,顯然是簡單清掃過的,卻還是掩不住曾經的頹廢——曾經擺在櫃頂最顯眼處的籃球獎杯,如今蒙着厚厚一層灰,被隨意棄在書架角落,金色鍍層在陰影裏泛着黯淡的光,像被遺忘的勳章。
唯有書桌一角,那張偷拍的合照纖塵不染,塑料相框被摩挲得發亮。
照片裏,十七歲的江馳抱着籃球站在籃球架下,球衣被陽光曬得透亮,嘴角微微上揚,眼裏像落了星星,身後不遠處的草地上,是低頭看書的她,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輕輕揚起。
照片周圍整齊地貼着一圈便利貼,鵝黃、淺藍、粉白,層層疊疊幾乎遮住了桌面,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短句。
“今天柒柒又考了年級第一,黑板報的紅榜真晃眼”
“下雨了,她肯定沒帶傘。我跑過去時,她已經淋溼了,我好像總是遲一步”
“我有點想她了,不知道她在另一個世界,偶爾會不會記得,那個總是偷偷給她塞糖的我”
……
字跡從最初的工整挺拔,到後來的潦草凌亂,筆鋒裏都帶着股狠勁,再漸漸變得沉穩工整,像一場漫長的自我拉扯,默默見證着他十年裏從未斷過的思念,和從咬牙堅持到瀕臨崩潰的漫長時光。
“杜思齊,你看——”穿衣鏡前傳來細碎的布料摩擦聲,身形消瘦的男人正對着鏡面抻拉嶄新的白襯衫,指尖反復碾過領口的褶皺,那裏還沾着半幹的水漬,像是匆忙套上時濺到的。
他側過臉,喉結輕輕滾了滾,聲音裏裹着藏不住的緊張:“你說,我這樣去見柒柒,會不會太……”
他轉過身時,後半句卡在喉嚨裏,忐忑還在眼底漾着,卻在看清門口人影的瞬間徹底凝固。
那雙曾盛着星光的眼睛猛地睜大,瞳孔裏的光碎成一片,連呼吸都忘了。
顏柒柒站在光影交界處,一半浸在影子裏,一半沐在晨光下。
她望着眼前的江馳——他瘦得脫了相,顴骨在臉頰上支棱着,唯有新剪的碎發透着點生澀的整齊。
身上的白襯衫晃蕩得厲害,空蕩蕩罩在單薄的骨架上,衣擺隨着他驟然急促的呼吸輕輕起伏,仿佛一陣風就能將這具搖搖欲墜的軀體吹倒。
“江馳,是我。”
顏柒柒的聲音哽在喉嚨裏,記憶裏那個在陽光下肆意奔跑的少年,與眼前這具瘦削落魄的身影重重疊疊,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扎得她心口生疼。
江馳眼睛猛地瞪得更大,瞳孔裏擠滿了震驚與不敢置信,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柒柒?我……我又做夢了……”
他緩緩伸出手,那雙滿是傷痕的手微微發顫,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臉,動作輕得像怕碰碎易碎的琉璃,“是夢也好……至少能看看你。”
“不是夢。”顏柒柒反手握住他冰涼的手,貼在自己溫熱的臉頰上,掌心的溫度透過皮膚滲過去,“你摸,是熱的。”
江馳猛地將她摟入懷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頭縫裏,手臂箍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帶着種近乎卑微的戰栗,就怕一鬆手,這溫熱的觸感就會像十年前那樣化作泡影,連帶着最後一點念想都被風吹散。
“柒柒,我好想你……”他的聲音破碎,混着濃重的鼻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碾出來的,滾燙的淚水砸在她肩頭,帶着灼人的溫度,“我不敢見你……真的不敢……”
聲音裏裹着濃重的絕望和自厭,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我現在這樣……我不配啊……”
“別說了!”顏柒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肩膀劇烈地聳動着,滾燙的淚水爭先恐後地涌出,很快浸溼了江馳胸前的白襯衫。
“是我害了你……這十年,你一定過得很苦……”
江馳顫抖着捧起她的臉,指腹帶着薄繭,一點點擦去她滾落的淚珠,動作溫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眼神卻異常堅定,每個字都重重砸在空氣裏:“別胡說,柒柒。我心甘情願,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微微低頭,鼻尖蹭過她濡溼的臉頰,帶着小心翼翼的虔誠,輕輕吻去她唇角的淚珠,鹹澀的味道漫進舌尖,像他們這十年裏所有的痛苦和煎熬,又隱隱透着失而復得的微甜。
“別哭了,”他的聲音低啞得發顫,指腹摩挲着她泛紅的眼角,“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