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開第一頁,泛黃的照片邊緣已經卷了毛邊,上面是她剛出生時皺巴巴的模樣:小臉像只剛褪了胎毛的紅皮小貓,眼睛眯成一條縫,被裹在奶奶親手縫的碎花襁褓裏,露出的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節泛着嫩粉色。
照片一角壓着張褪了色的紅色便籤,黑色水筆的字跡被歲月浸得有些洇開,卻仍能看清那行帶着筆鋒的字:“吾家有女初降世,願她一生平安喜樂。”
顏爸爸的指尖在照片上輕輕點了點,指腹的厚繭蹭過照片時,帶起細碎的沙沙聲。
他絮絮叨叨地說起來,聲音裏裹着化不開的暖意:“你看這張,是你小學第一天放學。背着個半人高的粉色書包,剛出校門就甩開老師的手撲進我懷裏,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說班裏有個叫圓圓的小姑娘,追着你喊‘小仙女’,害得你被全班同學笑話,大家都追着你叫。”
他指尖滑到下一頁,照片裏兩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姑娘穿着紅色蓬蓬裙,臉上的胭脂被汗水暈成了兩團紅蘋果,裙擺上還沾着亮晶晶的亮片。
“這是你和圓圓第一次上台表演《采蘑菇的小姑娘》。那天你倆化着濃妝,站在台上像兩只圓滾滾的小燈籠。我在台下瞅了半天,愣是沒認出哪個是我閨女——後來看有個女孩總被旁邊的女孩揪辮子,才敢確定被揪辮子的那個是你。”
指尖繼續往下滑,照片裏的少女穿着藍白校服,站在主席台的話筒前,脊背挺得筆直,陽光落在她微微揚起的臉上,連額前碎發都鍍着金邊。
“這是你剛進高一時,作爲優秀學生代表上台發言。那天你特意穿了雙新皮鞋,緊張得聲音發顫,卻還是把稿子背得一字不差。爸爸坐在最後一排,聽着周圍家長說‘這姑娘真精神’,心裏頭啊,比喝了蜜還甜。還有這張,你拿了英語競賽一等獎,爸爸真爲你驕傲啊……”
說着說着,他眼角的皺紋笑得更深了,像盛着陽光的小溝壑,每一道紋路裏都淌着細碎的暖意。
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照片邊緣,那動作輕得像在觸碰剛剝殼的溏心蛋,連呼吸都放得緩了些,生怕稍一用力,就會驚醒相紙裏沉睡的舊時光。
顏柒柒輕輕往父親肩頭靠了靠,布料上還留着清晨陽光曬過的暖意。
聽着那些被時光打磨得溫潤發亮的故事,十年間積壓在心底的壓抑像春雪般簌簌消融,連帶着那些啃噬過她的恐懼,也在父親絮絮的語調裏慢慢化了。
她鼻尖蹭過父親洗得發軟的衣領,忽然懂了——父親哪裏是在翻看照片,分明是把她生命裏的每個瞬間都嚼碎了,混着歲月的甘苦,細細密密刻進了骨髓裏。
從紅皮小貓似的襁褓嬰兒,到被追着喊“小仙女”的哭包,再到台上緊張得發顫的少女……原來她跌跌撞撞走過的每一步,都被這雙布滿老繭的眼睛牢牢盯着,藏進了相冊的褶皺裏。
她忽然覺得安心:這些泛黃的照片會替她笑,這些溫吞的絮語會替她暖,這些藏在時光褶皺裏的牽掛,會替她永遠陪着他。
顏爸爸正指着她和方圓圓上課偷吃辣條被抓罰站的照片,嘴角的笑意還沒漾開,外面突然響起了門鈴聲。
先是“叮咚”兩聲,輕得像雨滴敲在窗沿,顏爸爸抬眼往門口瞟了瞟,還沒來得及開口,門鈴聲就變得急促起來,“叮咚叮咚”的脆響撞在牆上,連相框裏的舊時光都跟着晃了晃。
顏柒柒還沒從回憶裏回過神,虛掩的門已被猛地推開。
杜思齊站在門口,扶着門框喘了好幾口氣,額角的汗珠順着緊繃的下頜線往下淌,深色T恤的領口洇出大片溼痕。
手裏的補品禮盒被攥得變了形。他把禮盒往顏爸爸懷裏一塞,目光像淬了火的釘子,“噌”地釘在顏柒柒臉上。
“顏柒柒!”他聲音發緊,帶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
瞥見她臉上猶疑的神色,他指節因用力泛白,掌心的汗蹭在她皮膚上,又熱又急:“求你……求你去看看他吧!”
“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顏柒柒下意識往後縮了縮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自己消瘦得凹陷的臉頰,聲音裏裹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怯懦。
“沒有可是!”杜思齊猛地提高了音量,喉結劇烈滾動着,眼裏的紅血絲像蛛網般蔓延開。
“顏柒柒,自從知道你還活着,他就盼着見你。可他就是不敢,總說自己不配,我只能來求求你!我怕……我怕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沒命的!”
最後幾個字像重錘砸在空氣裏,他的手還緊緊攥着她,指腹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麻,連帶着心髒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緊。
顏爸爸把裝着小米粥的保溫桶塞給杜思齊,轉身拿起桌上那個粉白相間的保溫杯,往裏面灌滿溫熱的蜂蜜水,甜度剛好是柒柒從小喝慣的。
“去吧,去見見他。”
他把杯子塞進女兒手裏,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那些沒說出口的擔憂堵在嗓子眼,最後只化作輕輕一抱,手指在她單薄的後背上輕輕拍了拍:“路上讓小杜開車慢些,到了給爸爸打個電話。”
顏柒柒聞着父親身上熟悉的肥皂味混着陽光的氣息,終究放下了所有顧慮,輕輕點了點頭。
“爸爸等你回來。”他鬆開手,伸手理了理她額前的碎發,動作輕得像拂過一片羽毛。
汽車緩緩駛出巷口時,顏柒柒的目光始終粘在後視鏡裏。
父親還站在原地,駝着的背在晨光裏縮成小小的一團,卻始終沒有轉身。
鬢角的白發跟着風輕輕揚起,像株在歲月裏倔強生長的蘆葦——風再大,根也死死扎在原地,就像顏爸爸不肯挪動的腳步,把所有的不舍都藏在了那道沉默的影子裏。
她攥緊手中的保溫杯,粉白杯身被掌心的汗浸得有些發潮,內裏的溫熱卻執拗地透過布料滲出來,順着指尖往骨頭縫裏鑽。
那溫度太熟悉了——就像無數個清晨他遞過來的熱牛奶,像冬夜裏他揣在胸口捂熱的烤紅薯,更像此刻他站在巷口,用半輩子的牽掛織成一張軟網,穩穩地接住了她心裏所有的慌。
顏柒柒低頭抿了口蜂蜜水,甜味漫過舌尖時,眼眶忽然就紅了。
原來這就是家人——不管你在人世間跌跌撞撞走得多遠,摔得多疼,總有個人守在最初的地方,把你的笑和哭、疼和怕都刻在心上,用最笨拙的溫柔,替你擋住世間所有的明槍暗箭,只把那最溫暖的陽光,偷偷塞進你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