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信用社的十萬貸款,像一劑強心針,也像一道緊箍咒,牢牢地套在了“燭火工坊”的頭上。

貸款到賬的第二天,“諾帕”聖物便在縣文化館館長吳明遠(一個戴着白手套、動作小心翼翼的老學究)和信用社工作人員的見證下,被鄭重地請進了一個特制的恒溫恒溼保險櫃,鎖進了文化館最深處、安保最嚴密的庫房。交接儀式簡單而肅穆。蘇晚親手將聖物交給吳館長時,指尖劃過那冰冷黝黑的獸角和古老神秘的刻痕,心頭仿佛被剜走了一塊。寨老帶着幾位族老也來了,他們對着保險櫃的方向,低聲吟唱着古老的祝禱調,祈求祖靈庇佑聖物平安,庇佑工坊渡過難關。

“晚囡,別擔心。”寨老看着蘇晚緊抿的嘴唇和微微泛紅的眼眶,枯瘦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沙啞卻帶着磐石般的堅定,“‘諾帕’的魂,不在那櫃子裏,在咱們的心裏,在咱們的手上!用這十萬塊,把咱們的手藝亮出來,把咱們的根扎穩了!到時候,風風光光地把它接回來!”

“嗯!”蘇晚重重點頭,將那份不舍和擔憂狠狠壓進心底,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如刀。她明白,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每一分錢、每一分鍾,都必須用在刀刃上!

工坊的資金困境暫時緩解,但市場的冰霜並未消融。阿旺帶着兩位阿姐跑遍了縣裏大大小小十幾家看起來有點格調的民宿、咖啡館、文創小店。結果喜憂參半。大部分店主對阿旺展示的精美小方巾和杯墊贊不絕口,但一聽到價格(蘇晚堅持精品定價,是那些劣質傾銷品的五倍以上),再看到阿旺遞上的、蓋着“燭火工坊”印章、印着“諾帕”故事和鑑定證書的卡片,都面露難色地搖頭。

“東西是好東西,故事也感人,但…太貴了,我們這小店,客人消費不起啊。”

“手工的?那產量也跟不上啊,我們總不能只擺一兩件當擺設吧?”

“這‘諾帕’…聽起來有點玄乎,會不會…不太好賣?”

只有一家開在古街深處、名叫“聽雨”的民宿老板,一個穿着棉麻長衫、氣質溫婉的中年女人,仔細看了方巾上寨老傳授的、最基礎的“火路標”紋樣,又認真聽阿旺講了“諾帕”的故事和工坊的困境後,沉吟片刻,決定先收下三塊方巾和兩個杯墊,放在民宿的前台和茶室作爲展示和試用。

“東西我先放這兒,有人喜歡問起,我就介紹你們工坊。賣出去的錢,我分文不取,全給你們。”女老板很真誠,“就當是我爲咱們黎族的好東西出份力。不過,蘇晚妹子,”她看向阿旺,“你們得想想辦法,讓更多人知道‘諾帕’和你們手藝的真正價值,光靠我們這些小地方…杯水車薪啊。”

阿旺帶着這不算豐厚、卻意義重大的“第一筆訂單”和沉甸甸的反饋回到工坊。現實的冷水再次潑下——靠零敲碎打的小訂單,半年內根本不可能達到信用社要求的穩定銷售流水!工坊裏剛剛因資金到位而高漲的士氣,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晚妹子,這樣下去不行啊!”阿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那些老板說的也有道理,東西再好,沒人知道,賣不上價,量也上不去!咱們得弄點‘大動靜’!不然半年…半年怎麼夠?!”

蘇晚坐在藤編區的矮凳上,手裏無意識地捻着一根處理好的青藤,眉頭緊鎖。阿旺的焦慮她感同身受。十萬貸款看似解渴,卻只是吊住了命。想要真正活下來,必須打開局面,必須拿出能打響名號、能真正體現“燭火工坊”價值的產品!

她的目光落在牆上那張“涅槃系列”藤編燈罩的設計草圖上。那是她結合祖傳圖譜中“燭龍銜火”紋樣設計的構想,線條流暢,充滿力量感和神秘感。但目前還只是草圖。要實現它,需要更精湛、更穩定的基礎技藝作爲支撐。而工坊裏,包括她自己,對藤編的核心圖騰編織法,都還在摸索階段。尤其是基礎中的基礎——“火路標”!

寨老曾說過,“火路標”是所有黎族藤編圖騰的根基,是祖先在密林中指引方向、驅散黑暗的智慧結晶。它看似簡單的經緯交叉,卻蘊含着力量傳導、結構穩固的古老秘密。只有真正掌握它,才能編織出承載更復雜圖騰、更堅固耐用的器物!

“阿旺哥,急不得。”蘇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焦躁,聲音沉穩下來,“打鐵還需自身硬。我們現在最缺的不是訂單,是能拿得出手、真正鎮得住場子的‘硬貨’!‘涅槃’燈罩就是我們的目標!但做它之前,我們必須把‘火路標’吃透!這是根基!”

她站起身,走到寨老身邊。老人正對着織機上一塊半成的“火路標”紋樣黎錦發呆,手指在空中比劃着,渾濁的眼中充滿了努力回憶的掙扎和一絲挫敗。歲月和病痛蠶食了他的記憶,許多口訣和細節都變得模糊不清。

“寨老,”蘇晚蹲下身,輕聲問,“‘火路標’的藤編法,您還記得起多少?”

寨老回過神,看着蘇晚,眼中帶着愧疚和焦慮:“晚囡…老啦…這腦子…不中用了。只記得…起頭要‘三緊一鬆’,收尾要‘回環扣’…中間…中間那‘火苗跳’的轉折…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痛苦地捶了捶自己的額頭,“都怪我!當年沒好好跟着阿爹學全乎…”

“寨老,別急。”蘇晚握住老人枯瘦顫抖的手,眼神堅定,“我們一起想!一點一點試!您把記得的都告訴我,剩下的,我們用藤條去試!一根藤不行,就試十根!十根不行,就試一百根!總能試出來!”

她轉頭看向阿旺:“阿旺哥,你帶幾個手腳麻利的兄弟,立刻上山!找最好的老藤!要韌性強、纖維長的青皮藤!越多越好!我們工坊接下來一段時間的任務,就是攻關‘火路標’藤編法!不把它拿下,‘涅槃’燈罩就是空談!”

“攻關?”阿旺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蘇晚的意思。雖然心急訂單,但他也清楚根基的重要性。“好!我這就去!”他二話不說,抄起開山刀就沖了出去。

攻關的日子開始了。工坊暫時停止了黎錦的大規模織造,只保留少量精品訂單的緩慢生產(主要是供應“聽雨”民宿)。所有的重心都壓在了藤編區。

寨老將他記得的零碎片段——起頭的“三緊一鬆”、收尾的“回環扣”、以及“火路標”大致的三角形骨架結構——用炭筆畫在粗糙的草紙上。蘇晚則帶着工坊裏僅有的兩個稍微懂點藤編基礎的半大孩子(寨裏輟學在家幫忙的),開始了枯燥而艱苦的試驗。

第一步,處理藤條。采回來的青皮藤需要經過剝皮、浸泡、煮曬、分篾(將藤條劈成更細的篾片)等繁瑣工序。蘇晚親自動手,嚴格把關每一道工序。她發現,祖傳藤刀在處理藤條時異常順手,刀刃劃過藤皮,能精準地剝離外層粗糙的表皮,露出裏面柔韌光潔的纖維,仿佛這刀天生就懂得藤條的紋理。

第二步,嚐試編織。按照寨老畫的骨架,蘇晚和孩子們嚐試着用篾片交叉編織。但問題層出不窮。

起頭的“三緊一鬆”力道把握不好,要麼起頭鬆散易散架,要麼勒得太緊篾片直接崩斷。

好不容易起了頭,中間的“火苗跳”轉折處,篾片總是無法形成流暢自然的弧度,要麼生硬扭曲,要麼直接塌陷。

收尾的“回環扣”更是難上加難,要麼扣不緊,一拉就開,要麼扣死了成了死結,無法形成完美的閉環。

廢掉的篾片和不成形的藤編殘骸,在藤編區的角落越堆越高。工坊裏彌漫着藤條特有的植物氣息和一股焦躁的挫敗感。兩個半大孩子手上被鋒利的篾片邊緣割出了不少口子,眼神也從開始的興奮變得麻木疲憊。

“晚姐…這…這太難了…要不,我們換個簡單的花樣先做着?”一個孩子小聲嘀咕,帶着哭腔。

阿旺看着那一堆廢料,心疼得直抽抽,那可都是錢啊!他忍不住抱怨:“寨老,您再想想?是不是記錯了?這‘火路標’看着也不復雜啊,怎麼編起來這麼邪門?”

寨老枯坐在矮凳上,看着那些失敗的嚐試,本就蒼老的面容更顯灰敗,嘴唇哆嗦着,渾濁的眼裏充滿了自責和絕望:“怪我…都怪我…是我沒用…把祖宗的東西弄丟了…”

工坊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資金的壓力、時間的緊迫、技藝復原的艱難,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在冰冷的現實和不斷的失敗面前,搖曳欲熄。

就在這時,黎教授抱着一大摞資料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他這段時間一直在省城和寨子兩頭跑,忙着整理“諾帕”的3D數據和早期祭祀舞蹈圖譜的關聯研究。

一進工坊,他就被角落裏那堆小山般的失敗品和壓抑的氣氛驚住了。聽完蘇晚簡短的說明,黎教授沒有立刻發表意見,而是蹲下身,仔細翻看那些編織失敗的“火路標”殘骸,又拿起寨老畫的那張簡陋骨架圖,眉頭緊鎖。

“力量傳導…結構力學…”他喃喃自語,仿佛在思考着什麼。

突然,他的目光被蘇晚隨手放在工作台一角的祖傳藤刀吸引。刀柄上纏繞的藤條,似乎比常見的藤條更細密、更柔韌,呈現出一種奇特的、仿佛有生命律動般的紋理。

“蘇晚,這藤刀柄上的藤…”黎教授指着刀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是你們寨子附近采的嗎?”

蘇晚一愣,拿起藤刀:“不是。這把刀是祖傳的,聽阿婆說,刀柄的藤是當年太爺爺從五指山深處一個叫‘藤魂谷’的地方采來的,據說那裏的藤不一樣,特別有韌性,能通靈…不過那地方早就沒人知道了。”

“藤魂谷…”黎教授若有所思,隨即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我明白了!問題可能出在藤條上!”

他快步走到那堆阿旺他們采回來的青皮藤前,拿起一根處理好的篾片,用力掰了掰,又仔細看了看斷口的纖維結構。

“你們現在用的藤,是寨子附近常見的青皮藤,纖維相對粗短,韌性雖然不錯,但延展性和對細微力量的反饋不夠!”黎教授語速很快,帶着學者的興奮,“‘火路標’的編織,尤其是‘火苗跳’這種需要展現力量瞬間爆發和流暢轉折的結構,對藤條本身的柔韌度、彈性和纖維長度要求極高!普通的青皮藤,承受不了這種精密的力道變化!”

他指着藤刀柄上那纏繞的、仿佛有生命律動的藤條:“你們祖上用的,很可能是五指山深處某種特殊環境下生長的稀有藤種!它的纖維更長、更細密、延展性更好,能完美承載‘火路標’那種剛柔並濟的力量傳遞!”

工坊裏的人都愣住了。問題竟然出在最基礎的原材料上?

“那…那怎麼辦?”阿旺傻眼了,“藤魂谷在哪都不知道,難道…難道這‘火路標’就編不成了?”

蘇晚的心也沉了下去。如果真是藤種的問題,那幾乎是死局!

“不!有辦法!”黎教授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藤種我們暫時找不到,但我們可以通過優化處理工藝,盡可能提升現有藤條的柔韌性和可塑性!我記得…黎族古法處理藤條,有一道非常重要的工序——‘火煉’!”

“火煉?”蘇晚和寨老同時出聲。

“對!”黎教授肯定地點頭,“不是簡單的用火烤!是用特定的、帶有植物油脂的木材(比如鬆木)燃燒產生的煙氣,在特定的溫度和時間下熏烤藤條!煙霧中的油脂成分能滲透藤條纖維,增加其柔韌性和光澤度,同時高溫能進一步激發藤條的活性!這個工藝,在你們祖傳圖譜裏很可能有記載!只是…失傳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蘇晚貼身收藏的那本祖傳圖譜上!那本被層層布包裹、視若珍寶的古老冊子!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掏出圖譜,在衆人緊張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翻開。泛黃的紙張上,除了那些神秘的圖騰紋樣,還有一些看似隨意勾勒的符號和簡筆畫。她以前只關注圖騰,從未仔細研究過這些邊角的“塗鴉”。

黎教授湊過來,指着圖譜邊緣幾處不起眼的符號:一個類似篝火的圖形,旁邊畫着幾根彎曲的線條,線條上點綴着一些點狀物。

“看!這很可能就是‘火煉’的示意!”黎教授激動地說,“這些點狀物,代表的就是鬆木燃燒時產生的油脂煙氣!彎曲的線條代表藤條!篝火圖形代表特定的溫度環境!”

寨老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符號,枯瘦的手指顫抖着撫摸上去,嘴唇翕動,一段塵封的記憶碎片仿佛被強行撬開!

“火…火…鬆煙…繞藤三匝…火不滅…煙不散…藤魂…醒…”他斷斷續續地念着,聲音沙啞而古老,像從地底傳來,“是了…是了!‘火煉藤’!要用‘活火’的‘溫煙’…不能烤焦…要熏透…讓煙油吃進去…藤條才會聽話…才會有‘魂’!”

“活火溫煙!”蘇晚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困擾多日的瓶頸,竟然在祖傳圖譜的邊緣符號和寨老破碎的記憶中被找到了突破口!

“阿旺哥!”蘇晚立刻下令,聲音帶着破開迷霧的興奮,“立刻去準備鬆木!要油脂多的老鬆木!再搭一個能控制煙氣的熏烤架!黎教授,麻煩您根據圖譜符號和寨老的記憶,幫我們確定熏烤的溫度和時間參數!孩子們,重新分篾!這次要更細、更均勻!我們…再試一次!”

希望之火,在古老的智慧與現代研究的碰撞下,重新熊熊燃起!這一次,目標直指黎族藤編失傳的“火煉”古法!這是復原“火路標”的關鍵,更是點亮“涅槃”燈罩,乃至叩開未來神話密碼大門的第一塊基石!

工坊裏瞬間忙碌起來,充滿了新的鬥志。蘇晚握緊了手中的祖傳藤刀,感受着刀柄上那來自“藤魂谷”的神秘藤條傳來的溫潤觸感。她仿佛看到,一縷鬆煙正嫋嫋升起,纏繞在新鮮的藤條上,喚醒沉睡的藤魂,指引着一條通往傳承深處的、燃燒的“火路標”。而這條路的起點,就在這彌漫着鬆香和汗水的工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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