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院
姜嫵凝正靜坐桌前，看着丫鬟將食盒裏的菜肴一一擺出。
水晶肴肉、蟹粉獅子頭、鬆鼠桂魚……皆是鬆鶴樓的招牌菜。
若是前世，她定會受寵若驚，恨不得磕頭拜一拜，感恩夫君恩情。
那時， 她因陸觀瀾隨手賞下一塊布料而歡喜半月，處處伏低做小，換來的卻是陸家人更深的輕視踐踏。
剛拿起銀箸，就聽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與陸琉璃的告狀聲。
“娘！您快管管！哥竟給那個不下蛋的雞買鬆鶴樓！我都沒有！”
陸父早逝，陸母一人把兄妹倆了拉扯長大，臉上帶着幾分早年吃苦過來的痕跡。
今日她穿一身寶藍緞面褙子，料子是上好的杭綢，卻是去年的舊款 ——
是陸觀瀾升首輔時給她做的，她舍不得讓裁縫改新樣式，只讓丫鬟把袖口磨破的地方縫了圈同色錦邊，不細看倒也瞧不出；
頭上插着支赤金鑲紅寶石的簪子，寶石是陸觀瀾特意尋來的，可她總怕磕着碰着，平日裏往首飾盒裏放都要包上。
手腕上戴着串成色一般的翡翠珠子，是早年陸父留下的，她總說 “這珠子養人”，實則是舍不得換陸觀瀾給她準備的南珠串，總想着留着以後給琉璃當嫁妝更劃算。
陸母目光掃過滿桌珍饈，一眼看到喜歡的肴肉，氣得胸口發悶，好大兒往日後只會孝敬她，今天竟破天荒關心上別人了？
這一桌得多少銀子啊！
“真是好大的排場！”
“我們陸家是清流門第，講的是勤儉持家！你如此鋪張浪費，傳出去，旁人還以爲我陸家何等奢靡，要帶累觀瀾的官聲嗎！”
若是從前，姜嫵凝早已嚇得跪地請罪，聲音發顫地解釋這不是自己的主意，然後乖乖將飯菜讓給陸琉璃，還要落個不是。
而此刻，姜嫵凝緩緩放下銀箸，站起身，儀態無可挑剔地行了一禮。
“母親息怒。兒媳也正疑惑呢。”
“夫君突然如此破費，兒媳心中着實不安。正想着，夫君此舉，莫非是做給府外旁人看的？以示我陸家上下和睦，夫君……待妻寬厚？”
此言一出，陸母眼神微變。
家族體面和兒子官聲，是她最在意的。
姜嫵凝趁陸母沉吟，繼續輕聲細語，卻字字戳心，
“兒媳深知勤儉之理，平日從無過分要求。
今日之事，若母親覺得不妥，兒媳這便原樣送回，或分給下人們打牙祭也好。只是……若因此拂了夫君好意，又怕外人以爲母親……對夫君行事有所不滿。”
她句句順從，卻句句把陸觀瀾和陸家的面子頂在前面，把自己放在了最識大體的位置上。
陸琉璃氣得跳腳：“你少在這裏花言巧語！你就是想獨吞！娘，你看她……”
陸母看了姜嫵凝一眼，這個兒媳，似乎和以前那個唯唯諾諾的樣子不同了？
她臉色一沉，在姜嫵凝對面坐下，擺出三堂會審的架勢。
“吃食的事暫且不提。我且問你，你昨夜爲何一夜未歸？一個婦道人家，夜宿在外，成何體統！說，到底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去了？”
陸琉璃在一旁幸災樂禍地附和：“就是！該不會是私會什麼野男人去了吧？”
若在前世，面對如此誅心的質問，姜嫵凝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語無倫次地解釋，反而越描越黑。
此刻，姜嫵凝用絹帕輕輕按了按嘴角，抬起頭時，眼中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委屈，
“母親這話問的好，原本兒媳還不懂夫君說的壓驚爲何，原來是爲這？”
這話的意思是——自己兒子理虧？
正在陸母將信將疑，院外傳來腳步聲，正是回府的陸觀瀾。
陸琉璃立刻撲上去：“哥！你回來得正好！她昨夜不知去哪鬼混了，娘正在問她呢！你還給她買鬆鶴樓！”
陸觀瀾眉頭微蹙，先向陸母行禮，然後目光落在姜嫵凝身上。
“母親，昨夜之事，兒子已派人查過，確實不是嫵凝的錯。”
“她受了驚嚇，兒子讓人買些吃食，也是應當。”
陸母見兒子開口，雖心有不甘，卻也不好再深究，只冷哼一聲。
陸琉璃更是氣得跺腳。
忽然，外院傳來急促的通報聲：“大人！宮裏有旨意到！”
陸觀瀾神色一凜，衆人即刻跟着他移步正廳，按品秩跪好。
宣旨太監展開明黃卷軸，尖細聲音在廳中回蕩：
“詔曰：諮爾文華殿大學士、首輔陸觀瀾，勤勉忠貞，朕心甚慰。
時值盛夏，荷香清溢，特於兩日後於御花園設賞荷宴，着爾攜親妹陸氏琉璃入宮與宴，欽此——”
旨意一下，陸母與陸琉璃，肩膀因激動而顫抖。
陸琉璃幾乎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壓抑的狂喜，小聲對陸母道：“娘！您聽到了嗎？是女兒！陛下點名要女兒去呢！”
陸母緊緊攥住她的手，臉上是得意與狂喜，聲音帶着顫：“聽到了，聽到了！我兒的好造化，來了！快，快謝恩！”
陸觀瀾帶領衆人叩首：“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眉頭蹙了一下，陛下特意點名“親妹”，此舉頗爲蹊蹺。
接過聖旨，陸母立刻拉着陸琉璃起身，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綻放的菊花。
“快！琉璃，隨娘回房！娘那裏還有一匹珍藏的錦緞，正適合做裙裝！還有頭面首飾，定要挑最時興！絕不能在天家面前失了體面！”
陸琉璃嬌聲應和：“謝謝娘！女兒定要好好打扮，絕不辜負陛下恩典，不給咱們陸家丟臉！”
母女二人歡天喜地，仿佛已經看到了無限榮光在向她們招手，相攜着快步離去，開始緊鑼密鼓地準備。
廳內人散盡。
陸觀瀾看向正要移步的姜嫵凝。
她今日只穿着一身再尋常不過的月白綾緞裙，渾身上下不見半點豔色，墨玉般的長發用一支青玉簪子鬆鬆挽着，幾縷發絲垂在頸邊，隨着呼吸，若有似無地拂過那截細膩得晃眼的肌膚。
這與她以往總試圖用鮮豔顏色和繁多首飾來彰顯主母身份的模樣，判若兩人。
陸觀瀾心頭莫名一揚，緩步上前，聲音是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放柔：
“方才……委屈你了。鬆鶴樓的膳食，可還合你口味？我記得你素來是喜歡的。”
姜嫵凝抬眸看他。
那一雙杏眼，眼尾天然帶着微紅上挑的弧度，明明眼波流轉，卻無端漾開一層疏離的霧靄。
“素來……喜歡？” 她將這四個字在唇齒間輕輕碾磨，聲音又輕又軟，吐出的每個字卻帶着冰碴兒。
“夫君是夢見的，還是……聽誰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