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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泡在河水裏,究竟是怎麼樣一種感覺?
六歲時的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媽媽的身體從河裏打撈上的時候,模樣已經變了。
大人們驚叫着、嘆息着、抽泣着,三姨捂着我的眼不讓我看,可我還是從她幹瘦的手指縫間清楚的瞥見了。
那是媽媽。
她變胖了一些,臉有些腫,眼睛很安詳的閉着。
媽媽年初剛生了妹妹,照顧我們兩個小孩總是很忙,我已經很久沒見她休息了。
可是人怎麼能在河裏睡覺呢?
後來三姨跟我說,這不是睡覺,是人死了。
「跳河啊,還不是一般的死,是人活不下去了,沒了牽掛的東西,自己選的死。」
長大後,我懂了死,卻不懂媽媽爲什麼會自殺。
或許是不願懂吧。
不願意承認我和妹妹不是媽媽的牽掛。
後來,我在翻找垃圾桶裏別的小孩丟的糖,被路過的王奶奶撿到。
王奶奶是村裏的五保戶,平日裏獨來獨往。
大家暗地裏說她沒人要,叮囑小孩離她遠點。
可她卻用粗糲的手替我擦去臉上的污泥,說:「好孩子,跟奶奶回家。」
於是,我們三個沒人要的人組成了一個新家。
王奶奶照顧着菜地,把菜錢和上山摘蘑菇換的錢給妹妹買奶粉,送我去上學。
自己餓得瘦瘦的,卻說這是人老了,身子縮了。
我知道奶奶在騙我,因爲村長的媽媽和她一樣老,卻比她豐腴多了。
可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只好拼了命的讀書,發誓長大了一定會報答奶奶。
我拿了很多次第一,紅黃相間的獎狀貼滿了小廳堂的整面牆。
我成爲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小孩」,朋友一個個疏遠了我。
可也有回村的老板因此聽說我的事,發善心給了我兩千元的資助費。
我小心翼翼捧着兩千塊回家時,奶奶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天,奶奶確診了腦梗。
我從沒見過的兩千塊,卻連治療費用的零頭的不到。
張老師是城裏來支教的老師,她心疼我的遭遇,爲我在社會上尋找了很多好心人的資助。
可是世界上難過的人太多了,我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
日子就這麼過着。
我升上初中,妹妹進入小學,奶奶的病也逐漸穩定了。
一切都在變好。
可日子總是在快要天亮時拉燈。
比黎明更先來的,是子夜的黑暗。
爸爸終於確定我和妹妹是他的女兒,奶奶的病情即將能得到治療之時。
奶奶跳河了。
奶奶也和媽媽一樣,沒有任何牽掛了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正是因爲牽掛我和妹妹,所以她才覺得是自己的存在束縛着了我們。
她放棄生命,是爲了成全我們的幸福。
可奶奶......她本身就是給予我和妹妹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