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林默的指尖在屏幕上空懸了片刻,終究沒有按下任何一個字符。
信息的內容,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一種近乎苛刻的求證。
他抬起頭,視線穿過清晨醫院熙攘卻安靜的走廊,恰好捕捉到蘇清雪轉身的最後一瞬。
那身白大褂的下擺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背影挺拔如鬆,消失在心外科會議室厚重的門後,仿佛一柄出鞘後即刻歸鞘的利刃,寒光內斂。
晨光斜照,將她的影子拉得細長,投在灰白的地磚上,像一道被迅速收起的誓言。
空氣裏浮動着消毒水清冽的氣味,遠處護士站傳來低語與推車輪子碾過接縫的輕微“咔噠”聲,而他耳中卻只餘下那一瞬衣角翻飛的窸窣——如風掠過竹林。
他沒有回復,只是沉默地將手機放回口袋,從白大褂內側摸出一個邊緣已有些磨損的硬殼素描本。
皮革封面被體溫焐得微暖,指尖摩挲着那道熟悉的裂痕,像是撫過一段塵封的記憶。
翻開,在一頁嶄新的空白上,他抽出一支極細的0.3毫米自動鉛筆,手腕沉穩,幾乎沒有一絲顫抖。
筆尖在紙上遊走,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春蠶食葉,細密而富有生機。
那聲音在寂靜的走廊裏低回,竟與窗外梧桐葉間漏下的風聲應和成韻。
他畫的並非簡單的平面圖,而是融入了西醫解剖學的三維透視圖。
皮膚、皮下組織、肌肉層、筋膜......每一層的結構都清晰分明,筆觸精準得如同顯微鏡下的成像。
炭灰色的線條層層疊疊,勾勒出面部神經的走向,仿佛能聽見電流在神經纖維中穿行的微響。
一根虛擬的銀針以一個刁鑽而精準的角度切入,針尖行進的軌跡被一條虛線清晰標注出來。
“地倉透頰車”。
他在圖旁用一行雋秀卻力道千鈞的小楷寫下穴位名,繼而標注要點:“此乃引陽明胃經之氣上行之法,關鍵在於‘透’。一透表情肌,二透咬肌,三透翼內肌,針感方能如《靈樞》所述,上達筋膜,引動氣血如潮,解面癱之鎖。”
他甚至在旁邊畫出了患者面部肌肉在不同情緒下的微小牽動圖,並標注了在何種狀態下入針,阻力最小,氣感最強。
筆尖輕點紙面,仿佛在模擬真實施針時指尖傳來的微妙阻力——那是一種介於彈性與滯澀之間的觸感,如同穿過薄霧撥動琴弦。
最後,在整頁圖紙的右下角,他信手勾勒了一枚小小的銀針,針尖斜指東方,仿佛一縷刺破黑暗的破曉之光,帶着不容置疑的鋒銳。
鉛筆的陰影在針尖處凝成一點寒芒,冷得幾乎要割破紙面。
“林默,你又在畫什麼?”柳依依端着兩杯豆漿走過來,好奇地探過頭。
當她看清紙上的內容時,呼吸不由得一滯。
這已經超越了醫學圖譜的範疇,帶着一種近乎藝術的美感和令人信服的嚴謹。
墨線與標注之間流淌着一種靜默的秩序,仿佛整幅圖本身就在呼吸。
她壓低聲音,帶着一絲緊張:“這是......要給蘇主任的?”
林默輕輕“嗯”了一聲,將最後一筆收尾,目光依舊停留在圖紙上,像是在審視一件完美的作品。
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她肯試,就是給了這門醫術三分薄面,給了那個病人一線生機。這半分信任,比任何精妙的針法都更重要。”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頁紙撕下,熟練地折成一個精致的方勝,遞給柳依依。
“午休的時候,你幫我個忙,把它放到她辦公室的茶杯下面。”
柳依依接過那溫熱的紙,只覺得有些燙手——不是溫度,而是一種沉甸甸的預感,仿佛指尖正觸碰着即將引爆的引信。
她嘴唇動了動,臉上滿是擔憂:“可是......周浩醫生今天一早就去醫務科備案了,說是要成立調查小組,徹查這次‘非常規醫療行爲’的責任人。他指名道姓,說你一個實習生膽大包天。你這樣......真的不怕被開除嗎?”
林默聞言,竟露出一絲笑容,那笑容裏沒有半分畏懼,反而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坦然:“怕,當然怕。”他頓了頓,補充道,“所以,才更不能留名。”
中午,蘇清雪帶着一身疲憊回到辦公室。
高強度的主任查房和病例討論會耗盡了她大半精力。
肩頸僵硬如鐵,指尖微涼,連呼吸都帶着金屬般的滯重感。
她習慣性地拿起桌上的玻璃水杯,準備去接點熱水,卻感到指尖傳來一絲異樣的觸感——紙張邊緣的微糙,與杯底的光滑形成鮮明對比。
杯子下面,壓着一個折疊整齊的紙方勝。
她疑惑地展開,下一秒,瞳孔驟然收縮。
這不是打印稿,也不是隨手的塗鴉,而是一幅......精細到令人發指的手繪圖!
每一針的入針角度、深度,都配有相應的人體組織剖面示意圖。
肌肉的紋理、神經的走向、血管的位置,被標注得一清二楚,線條之間仿佛有生命在流動。
她甚至能“聽”到那筆尖劃過紙張時的節奏,像某種古老儀式的誦念。
更讓她心驚的是,圖上甚至詳細描述了不同體型、不同胖瘦的患者,在施針時可能出現的針感差異,以及如何根據患者的呼吸節奏進行捻轉提插的配合。
她的指尖輕輕撫過紙上一行龍飛鳳舞的批注——“得氣如魚吞鉤,沉而微動,不可強求”。
那一瞬,指尖仿佛真的觸到了某種溫潤而靈動的震顫,如同溪流中魚兒咬鉤的微妙牽動。
一股奇異的暖流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涌起,順着指尖蔓延至整條手臂。
這絕不是一個實習生能畫出的東西!
這筆跡,這用詞,這對於“氣感”的描述,不像是在解釋一門技術,更像是在傳承一種......近乎於“道”的古老智慧。
她不動聲色地將圖紙重新折好,沒有聲張,而是悄悄夾進了自己隨身攜帶的私人筆記本深處。
接着,她打開電腦,在內部醫學文獻庫和外部網絡上,輸入了“透刺三陽針法”、“陽明經閉鎖”、“得氣如魚吞鉤”等關鍵詞。
屏幕上跳出的結果,要麼是無關的野史雜談,要麼是語焉不詳的民間偏方,沒有一篇,能與她手中這張圖紙的嚴謹與深奧相提並論。
這仿佛是一種被歷史塵封的傳承,只在某個不爲人知的角落,悄然延續。
與此同時,心外科的另一間會議室,氣氛壓抑如冰。
周浩用力地將一沓報告摔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茶杯蓋輕跳了一下,茶水在杯中蕩出細小的漣漪。
他目光如刀,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年輕醫生,聲音裏滿是壓抑不住的怒火:“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安華醫院,全國頂尖的心外科,竟然有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封建迷信!一個腦梗偏癱的病人,不去走正規的康復流程,竟然要用針灸?!”
他深吸一口氣,視線若有若無地瞟向蘇清雪辦公室的方向,語氣中的嘲諷幾乎要溢出來:“某些人,身爲我們的副主任醫師,拿着博士學位,留洋歸來,結果呢?竟然去信奉那些江湖郎中的把戲!我們是搞循證醫學的,是科學家!不是來這裏演《本草綱目》的!”
會議室裏一片死寂,衆人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
空調的低鳴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坐在角落的吳志明低着頭,假裝認真地記錄着會議紀要。
然而,在他的筆記本電腦上,光標閃爍,悄無聲息地將周浩口中那句刺耳的“江湖把戲”刪去,改成了更爲中性的“待驗證的輔助療法”。
散會後,衆人紛紛逃離,吳志明卻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
他打開了科室的內部病例系統,調出了林默前幾天寫的那份關於“低血糖誤診爲急性心梗”的分析報告。
報告的邏輯之清晰,論據之扎實,讓他至今記憶猶新。
隨即,他又調出了蘇清雪剛剛收治的一例“冠脈搭橋術後心律失常”的危重病例。
他一行行地對比着患者的生命體征數據,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他翻出了三天前的交班記錄,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找到了林默作爲實習生填寫的一段病情觀察。
在那段文字的末尾,有一行極不顯眼的備注:“患者夜間偶發性胸悶,心電圖提示P波形態輕微異常,需警惕‘房室結折返性心動過速’的可能。”
而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最新診斷報告上,赫然寫着五個大字——房室結折返性心動過速!
林默,竟然提前整整兩天,精準地預測了這一切的發生!
這......這已經不是分析,這是預言!
夜,越來越深。
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敲打着玻璃,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輕輕叩問。
雨聲織成一片朦朧的白噪音,將醫院包裹在一種近乎催眠的靜謐中。
醫院的模擬訓練室裏,只亮着一盞孤燈。
蘇清雪獨自一人,手持一根練習用的無菌針,對着硅膠人頭模型,反復練習着“陽白透魚腰”的針法。
這是治療眼瞼下垂的另一關鍵穴位。
她蹙着眉,全神貫注地調整着進針的深度和角度,試圖復現圖紙上那種玄之又玄的“氣感”。
指尖傳來硅膠的彈性阻力,卻始終無法模擬出“得氣”的那一瞬顫動。
突然,“吱呀”一聲,訓練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道縫。
蘇清雪猛然回頭,手中的針尖因爲瞬間的警惕而微微一顫,劃破空氣發出細微的“嘶”聲。
門口站着的,是林默。
他身上還穿着實習生的白大褂,手裏卻端着一杯冒着熱氣的牛奶。
乳白色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嫋嫋升騰,帶着淡淡的甜香。
他走了進來,腳步很輕,仿佛怕驚擾了這裏的寧靜。
他將牛奶穩穩地放在操作台的一角,目光落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那裏是她根據記憶復刻的針法圖。
“蘇主任,練習到凌晨兩點,身體的血糖會偏低。”他的聲音溫和而平靜,與這深夜的雨聲融爲一體,像一縷穿過雨幕的月光。
不等蘇清雪開口,他又說道:“您畫的筆記裏,‘陽白透魚腰’這一針,只畫出了‘形’,卻漏了‘神’。真正的古法針灸,講究‘迎隨補瀉’,以手法調動經氣,而不是單純的物理刺激。”
說着,他從口袋裏竟又取出另一張折疊的小圖,走上前,輕輕地將其壓在了蘇清雪的原圖之上。
蘇清雪的目光落在新圖上,那是一張更爲復雜的圖。
在原有的針刺軌跡旁,多了一條蜿蜒的曲線,旁邊用朱砂筆標注着一行小字:“針依呼吸,進三退一,左轉爲補,右轉爲瀉,針轉九數,氣至而返。”
這寥寥數語,仿佛一道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開!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年輕人。
這一刻,他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實習生,而是一個籠罩在重重迷霧中的謎團。
“你,”她的聲音因爲激動而變得有些沙啞,卻依舊努力維持着一絲清冷和疏離,“到底是誰?”
林默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到難以言喻,有期許,有沉重,也有一絲不易察異的悲憫。
他緩緩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在門即將合上的那一刻,他淡漠而清晰的聲音飄了進來。
“我只是那個......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個病人,死於誤診和偏見的人。”
“砰。”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內外。
蘇清雪僵在原地,握着針的手久久沒有鬆開,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網。
而在住院部的醫生辦公室裏,吳志明獨自坐在黑暗中,電腦屏幕的光映着他失神的臉。
他面前並排擺放着兩份文檔,一份是周浩在會議上那份充滿咆哮與斥責的發言稿,另一份,則是林默那份精準如神諭的病情預測報告。
一邊是震耳欲聾的權力之聲,一邊是寂靜無聲的絕對真理。
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順着他的脊椎骨一寸寸向上攀爬。
他忽然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危險的十字路口,無論選擇哪條路,前方都可能是萬丈深淵。
周浩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在他腦海中反復閃現,與林默平靜而深邃的眼神交疊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壓力,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