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裏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林染指尖落在桌面上的一聲輕響打破。那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了無聲的漣漪。
所有目光,或懷疑,或譏諷,或擔憂,都聚焦在她身上。陳總監嘴角掛着自以爲勝券在握的冷笑,蘇婉清則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幾分“痛心疾首”。
陸淮舟坐在主位,如同冰川雕刻的塑像,深邃的眼眸鎖着她,裏面是她早已熟悉的審視與衡量。他在等,等她的辯解,等她的失態,等他賴以生存的“證據鏈”將她徹底釘死。
林染緩緩站起身,沒有看任何人,目光平靜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她深吸一口氣,胸腔裏那顆因過度使用能力而隱隱作痛的心髒,此刻跳動得異常沉重,也異常堅定。
“陸總,各位同事,”她的聲音清冽,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下了會議室裏最後一絲竊竊私語,“既然口頭自辯蒼白無力,那麼,我請諸位親自‘看’一看真相。”
話音未落,她周身空氣似乎微微一蕩。
緊接着,令人駭然的一幕發生了——會議室頂燈的光線開始扭曲、搖曳,如同透過晃動的水面觀看。牆壁、桌椅、乃至每個人的輪廓,都出現了細微的波紋。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粘稠、遲緩,最終趨於停滯。陳總監臉上嘲諷的弧度凝固在最高點,蘇婉清那雙總是氤氳着水汽的眼睛裏,一絲未來得及的慌亂被無限拉長。
而陸淮舟,他深不見底的黑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驚的裂痕。
巨大的、半透明的全息投影,毫無征兆地占據了會議室前方的整片空間。影像清晰得纖毫畢現——
那是公司樓下隱蔽的咖啡廳角落。蘇婉清穿着一身柔軟的米色套裝,與她此刻身上的別無二致,正對着坐在對面的男人露出甜美的、卻帶着一絲算計的笑容。那個男人,正是競爭對手公司的負責人之一,秦墨的左膀右臂。
“只要能把林染徹底踢出項目組,最好讓她滾出公司,後續的核心數據,我自然有辦法弄到手。”蘇婉清的嗓音通過無形的“擴音器”傳來,依舊是那把慣常的、嬌柔的嗓子,說出的字句卻淬着冰冷的毒液,“陸總那裏……我自有辦法讓他相信,是林染自己能力不濟,或者,犯了更嚴重的錯誤。”
畫面外的男人輕笑一聲,推過一個看似普通的U盤:“這裏是定金。事成之後,雙倍。蘇小姐,合作愉快。”
蘇婉清優雅地拿起U盤,指尖在上面輕輕摩挲,像撫摸着心愛的戰利品:“放心,一個仗着有點小聰明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林染,我還沒放在眼裏。只是……”她頓了頓,壓低聲音,“秦總答應我的,陸氏下一個季度的招標底線……”
“秦總一言九鼎。”
……
一幀幀,一幕幕,對話,交易,金額,承諾……所有精心掩蓋在虛僞笑容下的齷齪,所有試圖栽贓嫁禍的細節,都在此刻,被這蠻橫撕開時間裂隙的力量,赤裸裸地、無可辯駁地公之於衆。
這不僅僅是證據,這是一場凌遲。用真相的手術刀,一刀刀剮在蘇婉清虛僞的面皮上,更剮在陸淮舟那信奉不疑的“證據鏈”和堪稱可笑的信任上!
時間恢復流動的瞬間,巨大的投影倏然消失。
“哐當——”蘇婉清身下的椅子因爲她猛然站起又無力癱軟的動作而發出刺耳的聲響。她臉上血色盡褪,嘴唇哆嗦着,像一條離水的魚,徒勞地張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那雙寫滿驚駭和絕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染。
整個會議室,落針可聞。先前所有投向林染的質疑目光,此刻全都變成了驚愕、鄙夷,齊刷刷地射向了那個癱軟在地、優雅盡失的蘇婉清。
陳總監張大了嘴,臉色鐵青,整個人僵在原地。
林染站在原地,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強行啓動時間裂隙,回溯並投影如此清晰的畫面,幾乎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氣。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蒼白得如同初雪,但她依舊強迫自己站得筆直,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不容彎折。
她緩緩抬起眼,越過滿堂的寂靜,越過蘇婉清潰敗的狼狽,直直地望向主位上那個男人。
陸淮舟僵在那裏。
他英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緊抿的薄唇和微微滾動的喉結,泄露了他內心正經歷着怎樣的山崩海嘯。那雙總是冷靜權衡利弊的黑眸,此刻翻涌着從未有過的驚濤駭浪——是世界觀被顛覆的震動,是被事實狠狠掌摑的難堪,是……是對那個站在風暴中心、搖搖欲墜卻脊背挺直的女人,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愧疚與……心疼。
他看着她蒼白如紙的臉,想起電梯裏她在他逼近時微微顫抖的睫毛,想起不久前在大廳裏,她那個帶着嘲諷和心寒的冷笑。他一直以爲自己是掌控者,是觀察者,用冰冷的標尺去衡量她這個“變量”。直到此刻,他才驚覺,自己所謂的理性與證據,是如何的愚蠢和不堪一擊。
“現在,陸總相信了嗎?”
林染開口了,聲音很輕,帶着耗盡全力的虛弱與沙啞,卻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陸淮舟的心上。比任何歇斯底裏的質問,都更有力量。
相信?他寧願自己從未“相信”過那些精心僞造的所謂證據!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甚至帶倒了身後的座椅。在所有人震驚、探究、乃至難以置信的目光中,他一步步走向林染。他的目光緊緊鎖着她,裏面是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幾乎要沖破那層慣常的冰封。
他在她面前站定,第一次,主動地、近乎失態地伸出了手,想要扶住那個仿佛下一秒就會碎裂消散的身影。
“我……”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與……一絲慌亂。
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手臂的前一刻,林染微微側身,避開了。
那一個細微的躲避動作,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陸淮舟的心口。
她抬起眼,看向他。那雙曾經映着對他朦朧好奇與微弱好感的眸子,此刻清澈見底,卻也冰冷疏離,如同結了冰的湖面,再也映不出他的倒影。
“陸總現在相信的,不過是被迫呈現的另一個‘證據’罷了。”她扯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蒼白而脆弱,卻又帶着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決絕,“我們還是等官方流程走完,一切按規矩來說吧。”
說完,她不再看他臉上是何表情,也不再理會身後蘇婉清徹底崩潰的抽泣和陳總監試圖挽回局面的蒼白解釋,徑直轉身,朝着會議室門口走去。
她的腳步有些虛浮,背影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卻又比任何時候都要筆直,都要堅定,仿佛親手斬斷了所有退路,也……斬斷了某種剛剛萌芽就被他親手冰封的可能。
陸淮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還殘留着試圖觸碰她時感受到的空氣微涼。他眼睜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那扇緩緩合上的門,像是一道無聲的分割線。
會議室裏重新嘈雜起來,充斥着對蘇婉清的指責、對這場反轉的議論紛紛。可這一切聲音,都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他站在原地,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感受到,某種他一直以爲可以掌控在手的東西,正從他的指縫中飛速流走。一種名爲“後悔”的情緒,混合着尖銳的心疼和前所未有的慌亂,如同藤蔓般瘋狂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
他錯過了。
在她最需要信任的時候,他給了她質疑和冰冷的“好自爲之”。
而現在,當她用最慘烈的方式自證清白後,她留給他的,只有一個疏離的背影和一句劃清界限的“按規矩來”。
挽回她?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占據了他的腦海。
可當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伴隨而來的卻是心髒更沉重的一擊——他忽然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挽回的資格,又該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換回她曾經或許給予過的那一絲……信任與悸動。
林染走出會議室,強撐的力氣瞬間抽離,她不得不靠着冰涼的牆壁才能站穩。走廊盡頭的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心底一片空茫的疲憊。
避開他觸碰的瞬間,沒有人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氣。那伸過來的手,帶着她曾經隱秘渴望過的溫度,可她怕了。怕這又是一次基於新證據的權衡,怕自己一旦軟弱,就會再次墜入那種被質疑、被審視的深淵。
信任一旦碎裂,撿起來,每一步都踩在鋒利的碎片上,鑽心地疼。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胸腔裏那點不合時宜的酸澀狠狠壓下去。
而會議室內的陸淮舟,依舊僵立在原地,仿佛還能看見她避嫌般側開的身影,以及那雙冷卻的眼眸。
他,還能抓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