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黃昏,最後一縷橘紅的霞光戀戀不舍地吻過陳家院牆的土坯,漸漸沉入黛青的山巒。炊煙從灶房矮矮的煙囪裏筆直地升起,帶着柴火和粟米粥的暖香,無聲地宣告着晚飯時刻的來臨。
西屋裏,暖暖蜷縮在炕角,像只受驚過度的小獸,緊緊裹着那條洗得發白卻溫暖的舊布單。
屋外的聲響隔着薄薄的土牆傳進來——劈柴沉悶的“咔嚓”聲,鍋鏟碰撞的清脆,還有陳婆子偶爾拔高的、帶着煙火氣的吆喝。每一種陌生的聲音都讓她纖細的神經繃緊,琥珀色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警惕地轉動着。
炕火的餘溫透過薄褥熨貼着後背,驅散了白日裏最後一絲寒意,卻無法暖透她心底冰封的角落。她將小臉更深地埋進帶着陽光和皂角氣息的布單褶皺裏,只露出一只耳朵,捕捉着門外那個屬於“三哥”的、咋咋呼呼的腳步聲。那聲音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活力,卻也帶着一種讓她本能畏縮的、不容置疑的強硬。
下午在堂屋,他舉着那抹刺眼暗紅的手指,和那聲突如其來的命令式呼喊帶來的恐懼,依舊清晰地烙印在她小小的腦海裏,讓她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縮得更緊,仿佛這樣就能抵御門外那個充滿未知的世界。
就在這時,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伴隨着少年人清朗的談笑聲,打破了小院的黃昏沉靜。
“阿爺!阿奶!我們回來啦!” 先沖進來的是二哥陳武陽。十二歲的少年,精瘦得像棵抽條的青竹,肩上挎着個灰布書包,腰間那柄自制的彈弓隨着他跳躍的步伐一晃一晃。他三步並作兩步竄到灶房門口,鼻子用力吸了吸,眼睛亮得像星星:“好香!阿奶今天熬的粥稠!”
緊跟其後的是大哥陳文遠。十三歲的少年身量已見挺拔,洗得發白、肘部打着細密補丁的青布長衫穿在他身上,自有一股沉靜的書卷氣。他手裏小心地捧着幾卷書,步履沉穩,目光沉靜如墨玉,先向坐在小馬扎上吧嗒旱煙袋的陳老漢恭敬地喚了一聲:“阿爺。” 又轉向灶房方向:“阿奶,娘。”
陳婆子從灶間探出頭,臉上笑開了花:“哎喲,我的大孫子二孫子回來啦!餓壞了吧?快洗手,準備開飯!今兒有大事兒!”她刻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朝西屋努了努嘴。
“大事?”陳武陽性子急,立刻追問,眼睛也好奇地瞟向西屋緊閉的門簾。
陳文遠也順着奶奶的目光望去,清俊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他敏銳地察覺到家裏的氣氛有些不同尋常,爺爺沉默抽煙的側影似乎比往日更凝重,爹劈柴的力道也格外沉。
林秀娘正端着粥盆從灶間出來,看到兩個兒子,眼圈又有些泛紅,臉上卻努力擠出笑容。她放下粥盆,走到陳文遠和陳武陽面前,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又異常清晰堅定:“文遠,武陽,你們過來,娘跟你們說個事。”
她拉着兩個兒子的手,走到堂屋中央,避開西屋的方向,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字字清晰地落在兩個少年耳中:
“……今兒鎮上柳家來人了。當年……抱錯了。現在屋裏的那個,”她指了指西屋,淚水終於忍不住滾落,“那個瘦得不成樣子的小丫頭,才是你們的親妹子,陳暖暖。至於玉珠,柳家……把她接走了。”最後幾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
“什麼?!”陳武陽猛地瞪大了眼睛,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幾乎要跳起來,“玉珠走了?那……那屋裏那個才是……”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西屋門簾,又看看母親臉上的淚,一時懵了。
陳文遠雖然早有預感家裏氣氛不對,但親耳聽到這消息,握着書卷的手指還是瞬間收緊,指節泛白。他清亮的眸子裏翻涌起震驚、了然,隨即是濃重的心疼。
他記得玉珠總嫌家裏窮,嫌飯菜粗陋,在家裏也是千嬌萬寵着,卻從未想到,那個本該享受他們呵護的親妹妹,竟在別處遭受着非人的苦難!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目光沉沉地望向西屋:“那……妹妹她……還好嗎?”
“好啥好!”不等林秀娘回答,一直在門檻邊探頭探腦、抓耳撓腮的麥哥兒終於憋不住了,像顆小炮彈似的沖到兩個哥哥面前,連珠炮似的嚷嚷開了,小臉因爲激動和殘留的委屈漲得通紅:
“大哥!二哥!你們是沒看見!那個柳玉珠走的時候,頭都沒回一下!坐在她親爹娘的大馬車上,戴着亮閃閃的銀鐲子,可神氣了!還罵我是泥腿子!哼!”他氣鼓鼓地揮着小拳頭,唾沫星子都快噴到陳武陽臉上了。
他喘了口氣,目光瞟向西屋門簾,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棄和失望:“再看屋裏那個!瘦得跟個貓崽兒似的!膽子比耗子還小!碰都不敢讓人碰一下!糖也不敢吃!窩在炕上裝啞巴!跟柳玉珠比差遠了!煩死人了!”他的抱怨直白而粗魯,充滿了對新妹妹的不適應和對舊玩伴(雖然也有諸多不滿)離去的不甘。
陳文遠和陳武陽聽得臉色凝重。陳文遠眉頭緊鎖,看向西屋的目光充滿了憂慮和憐惜。陳武陽則捏緊了拳頭,低聲罵道:“柳家那幫混蛋!把妹妹糟踐成這樣!”
林秀娘聽着小兒子充滿偏見的抱怨,看着他臉上毫不掩飾的排斥,心頭沉甸甸的。她沒多說什麼,只是輕輕拍了拍麥哥兒汗溼的腦袋。
“開飯了開飯了!”陳婆子端着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粟米粥出來,招呼着。昏黃的油燈被點亮,暖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了堂屋的昏暗,將一家人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
飯桌就擺在堂屋中央,一張磨得油亮的舊方桌。飯菜很簡單:一大盆稠粥,一碟自家醃的鹹菜疙瘩,還有一小碗陳婆子特意給暖暖蒸的、嫩滑的雞蛋羹。
“暖寶呢?”陳婆子解下圍裙,看向林秀娘,“抱出來吧?認認人,也吃點熱乎的。”
林秀娘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走向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