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月隱星稀。
御書房內,燭火搖曳,將蕭臨孑然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扯成一頭被囚於牢籠的困獸,獠牙與爪影在燭光中無聲咆哮。
他面前的龍案上,攤着一本青布賬冊,旁邊是一方染血的絲帕,和一團被攥得不成形的密報。
【二皇子……顧雲溪……】
【你們,是在合演一出好戲,給朕看嗎?】
那本足以顛覆朝堂的催命符,與那張寫着“背叛”的薄紙,一並被蕭臨攥在掌心,幾乎要嵌入血肉。
他以爲自己得到了一把絕世好刀,能爲他斬開這重重枷鎖。
可到頭來,這把刀的刀柄,或許根本就不在他手中。
極致的憤怒與狂喜之後,是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像是回到了多年前那個雪夜,眼睜睜看着母妃飲下毒酒,而他卻無能爲力。
那種被背叛、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無力感,再次將他淹沒。
他緩緩抬首,幽深的鳳眸裏,壓抑着病態的興奮與毀滅一切的瘋狂。
“來人。”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裏響起,透着沙啞。
守在殿外的張德海應聲跪下:“陛下。”
蕭臨的目光穿透了殿門,望向靜心苑的方向,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帶着敲骨吸髓的寒意。
“傳顧雲溪。”
……
當內侍尖細的嗓音在靜心苑外響起時,顧雲溪正坐在窗邊,看着窗外枯枝上僅存的一片黃葉。
她知道,這一刻,終究會來。
從御書房到靜心苑,不過一盞茶的路程。
但蕭臨的旨意,卻在兩個時辰後才到。
這兩個時辰,足夠鷹眼一個來回,也足夠他將結果,呈到蕭臨的面前。
她賭贏了第一步。
現在,是第二步,也是最凶險的一步——如何讓他相信,她這把刀,只會爲他所用。
通往御書房的宮道漫長而寂靜。
顧雲溪跟在提着宮燈的小太監身後,腳步平穩,裙裾曳地,未曾發出一絲聲響。
她能感覺到,暗處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她,那些是蕭臨的影子,審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推開御書房厚重的殿門,一股混雜着龍涎香與血腥氣的壓迫感撲面而來。
蕭臨端坐於龍案之後,一身玄色常服,更襯得他面色蒼白,唇無血色。
他沒有看她,只是低頭,用一方幹淨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仿佛要擦去什麼看不見的污穢。
顧雲溪的目光落在他手邊,那本青布賬冊安然躺在那裏,像一頭蟄伏的猛獸。
她心頭一定,緩緩屈膝,行禮。
“臣女顧雲溪,參見陛下。”
蕭臨沒有讓她起身,也沒有說話。
御書房內,只聽得見燭火爆開的輕微聲響。
這時的沉默,比雷霆之怒更具壓迫。
不知過了多久,蕭臨終於停下了動作。
他抬起眼,那雙眸子,是深不見底的寒潭,裏面沒有半分找到寶藏的喜悅,只有被欺騙的暴怒與凜冽殺意。
“唰——”
那團皺巴巴的密報被他指尖一彈,如同一片枯葉,精準地旋落在顧雲溪的腳邊。
“三日前,城外茶樓,二皇子長史。”
蕭臨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冰,“顧雲溪,你當朕是傻子嗎?”
來了。
顧雲溪的心猛地一沉,視線掃過那團密報。
【二皇子長史……查到了這裏。】
這本是她爲自己準備的後路,是爲她和陸驚年的未來所鋪的墊腳石。
她愛陸驚年,卻從不天真。
鎮國公府樹大根深,朝堂之上派系林立,她深知僅憑夫君的寵愛,絕不可能在那樣的深宅大院中安穩立足。
爲了日後能在陸家站穩腳跟,甚至在關鍵時刻能幫上陸驚年一把,她早就開始暗中調查京中各方勢力。
二皇子與鎮國公府面和心不和,是她早就看出的端倪。
接觸其長史,一爲試探,二爲留一條日後可用的線,作爲她嫁入陸家後的籌碼。
【誰能想到,這份爲愛鋪就的謀劃,如今卻成j就了她遞給帝王的、沾血的投名狀。】
一瞬間的思緒翻涌被她死死壓下。
顧雲溪沒有絲毫慌亂,緩緩抬頭,迎上蕭臨那雙滿是殺意的眼睛,平靜地開口:
“陛下,那不是臣女的背叛,而是臣女獻給您的……第四份禮。”
蕭臨心中一震。
【第四份禮?】
【死到臨頭,還在故弄玄虛!】
他的心聲充滿了暴戾,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哦?說來聽聽。你的解釋,若不能讓朕滿意,這御書房,就是你最後的葬身之地。”
“臣女不敢。”
顧雲溪垂下眼簾,聲音清晰而冷靜,“臣女去見二皇子長史,只爲做三件事。”
“第一,試探。試探二皇子與鎮國公府的勾結,究竟到了何種地步。臣女以‘父親與陸家有反心,我惶恐不安,願投靠二皇子以求自保’爲由,向他‘投誠’。他信了。”
“第二,下餌。臣女向他透露了一個假消息——家父的兵符,藏於書房暗格。如今,二皇子的目光,只會死死盯住我父親的書房,而不會妨礙陛下,去做真正要緊的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埋釘子。”
顧雲溪的聲音頓了頓,再次抬眸直視蕭臨,“從此以後,在二皇子眼中,臣女是他的人,是一顆可以隨時啓用來對付鎮國公,甚至對付陛下的棋子。只要陛下需要,臣女隨時可以成爲一把,從內部刺穿他心腹的刀。”
一番話,不疾不徐,邏輯縝密,滴水不漏。
蕭臨眼中的殺意,漸漸被震驚與不敢置信所取代。
【她……她竟然……】
【她不是在被動地解釋,她是在主動地布局!在踏入顧家書房之前,她就已經想好了這一切?】
這個認知,比那本地下寶庫的賬冊,更讓他感到心驚。
他以爲自己是執棋人,可眼前這個女子,分明也在布一個同樣巨大的局。
而他,是她棋局中,最關鍵的一環。
“你憑什麼覺得,朕會信你這番說辭?”
蕭臨的聲音依舊冰冷,但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殺意,卻悄然隱退。
“就憑這個。”
顧雲溪指向龍案上的賬冊,一字一句道:“臣女若爲二皇子之人,大可將這份足以扳倒鎮國公與朝中半數官員的賬冊,獻給二皇子,而不是……陛下您。”
“有了它,二皇子登基,指日可待。臣女,亦可一步登天,成爲新朝第一功臣。何需在此,冒着殺頭的風險,向您解釋?”
“陛下,您該問的不是信與不信。”
顧雲溪的背脊挺得筆直,那雙清澈的眼眸裏,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與坦誠,“而是看陛下您。”
“是想繼續當個任人擺布的傀儡,還是敢與臣女一起,賭上這萬裏江山,將這腐朽的朝堂,掀個天翻地覆!”
【掀個天翻地覆……】
蕭臨的心,被這六個字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跪在地上,身形單薄卻脊梁挺直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不加掩飾的野心與瘋狂,那是一種與他同源的,被逼到絕境後的孤注一擲。
他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壓抑許久後,終於尋到同類的釋然與快意。
“好一個‘掀個天翻地覆’。”
【好一張利嘴,好一個攻心爲上。這把刀……是二皇子磨利了送來的,還是她自己找上了朕這個新主人?】
【是忠是奸,一試便知。】
他走下御階,親手將顧雲溪扶了起來。
動作看似溫和,心聲卻冰冷刺骨。
【既然是刀,就要見血。】
他的指尖冰涼,觸碰到她手臂,寒意順着血脈鑽心,那不是扶持,而是一種無聲的禁錮與宣告。
“這第四份禮,朕暫且收下。”
顧雲溪知道,從今夜起,她不再是顧家孤女,他亦不再是孤軍奮戰的困龍。
這盤棋局的廝殺,正式落子。
蕭臨的笑意不達眼底,他收回手,轉身踱回龍案後,聲音陡然轉冷:“既然刀已出鞘,朕便要看看它的鋒芒。”
他抬起眼,目光如劍,直刺顧雲溪:“明日早朝,朕要你,親自上殿,彈劾李從善!”
“朕不僅要他身敗名裂,”蕭臨的指尖在賬冊上輕輕一點,語氣森然,“朕還要用他的血,來告訴滿朝文武,朕的耐心……已經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