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場的青石板縫裏還積着雨水,踩上去發出 “咕嘰” 的悶響。林默蹲在公告欄前,指尖劃過紅紙上 “3 號攤位:蘇婉” 幾個字,粉筆的粉末混着泥水粘在指腹。遠處水產攤的腥氣被風卷着漫過來,裹着爛菜葉的腐味,把晨霧都染得發黏。
林默站起身時,後腰的舊傷隱隱作痛 —— 是昨晚幫蘇婉搬縫紉機時抻的。他看着蘇婉往推車裝壇子。公告欄前的人群漸漸散去,留下滿地的煙蒂和揉皺的廢紙。
“婉妹子,恭喜啊。” 賣豆腐的王大爺用煙袋鍋敲了敲 3 號攤位的水泥台,煙灰落在蘇婉的布鞋上,“我這就去給你找塊好木板,做個像樣的招牌。” 他的聲音裏帶着真誠的笑意,卻沒注意到蘇婉攥着壇沿的手在輕輕發抖。
蘇婉的道謝聲很輕。她往壇裏撒了把新曬的花椒,“王大爺,不用太好的木板,能寫字就行。” 這話裏的語氣帶着絲絲內疚感—— 她的帆布包裏,還揣着張被雨水泡得發皺的紙,是張嬸申請表的殘角,今早清理攤位時發現的。
林默的目光落在公告欄的角落。那裏粘着半張紙,字跡被水泡得模糊,只能辨認出 “萌萌”“哮喘” 幾個字,紙邊還留着淡淡的醬菜漬 —— 是昨晚他收攤時,不小心碰掉的張嬸的申請材料,當時只當是張廢紙,踢到了排水溝裏。心髒突然疼得發緊。
“媽,張嬸在那邊。” 少年林默的聲音帶着怯意。他背着書包從巷口跑進來,校服領口的校徽被雨水泡得發暗,手裏攥着個藥盒,是萌萌落在他家的哮喘噴劑,“她說…… 說謝謝我們幫忙收衣服。”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張嬸身上,突然低下頭,跟做錯事的孩子一樣。
張嬸站在菜場的角落裏,藍布頭巾的邊角還在滴水,沾着的雞毛被風吹得亂晃。她的炒貨攤已經收拾了一半,麻袋裏的瓜子撒了一地,被人踩得亂七八糟。看見蘇婉時,她突然別過臉,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袖口的補丁被淚水泡得發漲。
“張嬸,這是……” 蘇婉從帆布包裏摸出個油紙包,裏面是剛取的攤位押金,三十塊錢,被她數了又數,邊角捋得整整齊齊,“先拿着給萌萌買藥,等我這攤位……”
“不用!” 張嬸的聲音突然拔高。她猛地推開蘇婉的手,錢撒在泥濘裏,被踩出個個黑腳印,“我張桂英還沒到要靠鄰居可憐的地步!” 她抓起麻袋往肩上扛,炒貨的香味混着汗水的酸臭味漫過來,把蘇婉遞錢的手凍在半空。“萌萌的藥快斷了。” 張嬸的聲音低下去。她蹲在地上撿散落的瓜子,指尖被石子劃破,血珠滴在泥裏,“昨天去藥店問,進口的那種又漲了五塊,我這攤……” 話沒說完,突然用袖子捂住臉,肩膀抖得像秋風裏的蘿卜葉。
蘇婉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泥濘的牆上,暈開小小的溼痕。她蹲下去撿錢的動作太急,膝蓋撞在水泥台上,發出悶響,卻像沒聽見似的,把沾着泥的錢一張張捋平,往張嬸手裏塞,“張姐,這不是可憐,是我…… 是我對不起你。” 她的聲音帶着哭腔,藍布工裝的前襟被泥水浸得發黑,像塊洗不掉的愧疚。
“誰要你對不起!” 張嬸猛地把錢往蘇婉的醬菜壇裏扔,硬幣撞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響,滷汁濺在兩人的褲腿上,像朵突然綻開的墨花,“這攤位是你憑本事搶的,我張桂英認!但這錢,你給我收回去 —— 我女兒的藥,我自己想辦法!”
圍觀的人漸漸散開,留下滿地的狼藉和尷尬。賣豆腐的王大爺嘆了口氣,往張嬸的麻袋裏裝了塊新豆腐,“給孩子燉着吃,補補身子。” 水產攤的李叔也拎來兩條小魚,“熬湯喝,對哮喘好。” 這些沉默的善意,像點點星火,在溼冷的空氣裏閃爍。
林默的目光落在蘇婉的醬菜壇上。被錢砸中的玻璃罐裏,糖醋蒜在陽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卻突然變得刺眼 —— 這壇是今早特意多放了冰糖的,原本想送給萌萌當零嘴。他突然想起母親晚年總說 “欠張嬸的”,那時只當是老糊塗了的胡話,此刻看着張嬸佝僂的背影,突然明白了那愧疚藏了多少年。
“表弟,幫我把這壇醬菜給張嬸送去。” 蘇婉的聲音帶着滷水的鹹澀。她往壇裏撒了把蔥花,綠色的碎末在滷汁裏打着旋,“就說是…… 是新醃的,給萌萌開開胃。” 她的手指在壇沿輕輕摩挲,那裏還留着張嬸扔錢時的痕跡,像道沒愈合的疤。
林默抱着醬菜壇往張嬸家走時,雨又開始下了。他看見張嬸蹲在煤球棚裏,用針挑着炒貨裏的石子,指尖的傷口還在滲血,卻哼着跑調的歌謠,哄着懷裏咳嗽的萌萌,像株被暴雨壓彎卻不肯折斷的向日葵。
“張嬸,這是……” 林默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把醬菜壇放在煤球爐旁,爐火的溫度透過玻璃傳進來,把滷汁烘得微微發燙,“我媽說…… 說這壇沒放太多鹽。”
張嬸的針頓在炒貨裏。她抬頭時,眼角的皺紋裏還沾着淚,卻突然笑了,像雨後的向日葵,“替我謝謝婉妹子。” 她往萌萌嘴裏塞了顆沒炒的瓜子,“等天晴了,讓萌萌去給你們幫忙看攤,這孩子懂事,會數數。”
林默的喉嚨突然被什麼東西堵住。他看着萌萌攥着母親。他知道,這壇醬菜填不滿失去攤位的空缺,但有些東西,比黃金攤位更珍貴 —— 是鄰居的眼淚裏藏着的尊嚴,是母親愧疚裏裹着的善良,是他自己終於明白的,名爲 “責任” 的重量。
回到菜場時,蘇婉正在給 3 好攤位刷漆。天藍色的油漆在陽光下泛着亮,像片幹淨的天空,她卻在最顯眼的位置留了塊空白,說 “要寫張嬸的炒貨攤地址,讓老主顧們別忘了她”。油漆刷在木板上的沙沙聲裏,林默突然明白,所謂命運的選擇,從來不是贏輸,而是在得到時,能不能守住心裏的光。
雨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照在菜場的泥地上,蒸起淡淡的水霧。蘇婉的帆布包放在攤位旁,裏面的錢還在,被她用油紙重新包好,上面寫着 “張姐的醫藥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