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頭頂時,姜知微坐在濟世堂廢墟的斷牆上,手裏攥着半塊撿來的藥杵。
木頭被水泡得發脹,表面的包漿被沖得斑駁,露出裏面淺黃的紋路。
這是祖父用了三十年的藥杵,當年父親還在時,總愛搶着用它搗制甘草,說“這杵子有靈性,搗出的藥格外勻”。
如今它斜斜地卡在兩塊斷磚之間,像是從泥裏掙扎着探出來的一截希望。
“還能湊合用。”
姜明遠蹲在瓦礫堆裏,把找到的銅藥碾零件往麻袋裏裝,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找個木匠修修,還能搗藥。”
許春娥正用一塊破布擦着幾本泡得發脹的舊賬本,紙頁黏在一起,字跡暈成了一團藍黑。
“你看這頁。”
她指着其中一頁對姜知微笑,眼角的皺紋裏還沾着泥。
“去年三月,張屠戶家小子驚風,欠的那貼牛黃散,到現在還沒還呢。”
姜知微也跟着笑,喉嚨卻發緊。
她低頭看向掌心,藥杵的潮氣透過指尖滲進來,涼絲絲的,像此刻胸口的玉佩。
那點昨夜的暖意徹底散了,只剩下玉石本真的、近乎砭骨的涼,貼在衣襟上,像一塊被遺忘的冰。
“累不累?”
許春娥挪過來,把一個用荷葉包着的窩頭遞過來,“胡三姑剛蒸的,摻了點玉米面,你墊墊肚子。”
姜知微接過窩頭。
指尖碰到祖母的手,才發現她的指關節腫得發亮,虎口處還有道被木刺劃破的口子,血珠混着泥水凝在上面。
“祖母,你的手。”
她趕緊放下窩頭,從懷裏摸出塊幹淨的布條,這是昨夜高坡上婦人給的,她一直貼身揣着。
“沒事,小口子。”
許春娥想縮回手,被姜知微按住了。
小姑娘的手指纖細,動作卻穩當,用幹淨的角落蘸了點隨身攜帶的烈酒,輕輕擦過傷口,再用布條仔細纏好。
“疼嗎?”她抬頭問,眼裏映着日頭的光,亮得像含着水。
“不疼。”許春娥拍拍她的手背,“你這手藝,比你娘當年還細。”
提到母親,兩人都沉默了。
姜知微低頭咬了口窩頭,粗糙的玉米碴刺得嗓子疼,卻嚼出了點微甜。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道墨發深衣的身影,想起那雙琉璃般的眼,還有玉佩上流轉的白光。
是真的有過嗎?還是傷勢太重,腦子糊塗了?
正想着,太陽穴忽然突突地跳了兩下。
不是疼,更像有什麼東西在裏面輕輕撞了撞,帶着點懵懂的、怯生生的力道。
緊接着,一道極淡的感受漫了過來,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一圈模糊的漣漪。
“冷”
姜知微猛地停住咀嚼,差點把窩頭咽錯了嗓子。
她眨了眨眼,以爲是風聲。
可那道感受又清晰了些,不是聲音,更不是念頭。
而是一種純粹的、帶着茫然的感知,像初生的幼獸在試探周遭的溫度。
“誰?”她下意識地在心裏問。
沒有回應。
只有那道“冷”的感受還在,混着點微弱的慌,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方向。
姜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悄悄摸向胸口的玉佩,冰涼的玉面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輕輕顫動,比昨夜的悸動更微弱,卻更真切。
是玉佩嗎?是那塊母親留下的、陪着她走過三年孤苦日子的玉佩?
“知微?發什麼愣呢?”
姜明遠扛着麻袋走過來,額頭上的汗順着皺紋往下淌。
“李阿牛說前面王秀才家的廂房還能住,咱們先去落腳,晚了怕被別人占了。”
“哦,好。”
姜知微趕緊應着,把剩下的窩頭塞進懷裏,扶着許春娥站起來。
她的腿還有點軟,走了兩步,那道“冷”的感受又冒了出來,這次還多了點別的。
“暖?”
這道感知指向她的手心,指向她扶着祖母的那只手。
姜知微低頭看去,自己的手溫乎乎的,沾着點窩頭的碎屑和泥土,再平常不過。
可那道感知卻像找到了熱源,微微往這邊靠了靠,帶着點依賴似的。
她心裏忽然冒出個荒唐的念頭:難道是那塊玉?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按了下去。
玉怎麼會有感知?怎麼會覺得冷、覺得暖?定是傷還沒好利索,才會胡思亂想。
可那道感知卻沒消失。
一行人跟着李阿牛往王秀才家走,路上要蹚過幾段沒退盡的積水。
水沒過腳踝,冰得刺骨,姜知微打了個寒顫,那道感知也跟着“抖”了一下,比她的寒顫更怯,像被凍着了的小貓。
“冷”它又“說”了一聲。
姜知微咬着唇,沒敢再想。她加快腳步跟上祖父,目光掃過路邊的廢墟。
周大勇的鐵匠鋪塌了一半,鐵砧子斜插在泥裏,還冒着點鏽。
黃四娘的茶攤只剩個破木桌,上面還沾着沒沖淨的茶漬。
柳青蘿的書坊更慘,書頁泡在水裏,像一群慘白的蝴蝶
每個人都在失去,每個人也都在扛着。
王秀才家的廂房在鎮子最東頭,是間朝南的小屋,萬幸沒被洪水淹到,只是窗紙破了大半,風呼呼地往裏灌。
李阿牛已經幫着掃幹淨了,還找來幾塊木板擋在窗上,勉強能住人。
“先湊合一晚。”
姜明遠把麻袋放在牆角,“明天我去山上砍點柴,把炕燒起來,就暖和了。”
許春娥開始整理帶來的東西。
幾件換洗衣物、半包沒受潮的糙米、還有姜知微搶出來的那本《姜氏本草》。
她把書小心地攤在桌上,一頁頁地分開,對着日頭晾曬,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初生的嬰兒。
姜知微坐在炕沿上,看着祖父母忙碌的身影,心裏那道感知又活躍起來。
它不再說“冷”了,似乎被屋裏的人氣烘得安穩了些,偶爾會輕輕“碰”一下她的意識,像在確認她是否還在。
她試着在心裏想:“你是誰?”
那道感知頓了頓,似乎在努力理解這個問題。過了好一會兒,才傳回一道更模糊的感受,像隔着厚厚的棉絮。
“在。”
只是“在”?姜知微皺起眉。她又想:“你在什麼地方?”
這次的回應快了些,那道感知輕輕“指”了指她的胸口。
姜知微的心跳徹底亂了。
她猛地低頭,攥住衣襟下的玉佩,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是它,真的是它。
這塊母親留下的玉佩,不知怎麼,竟有了一道懵懂的意識,像個剛出生的娃娃,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在”,知道“冷”,知道“暖”。
爲什麼?
是因爲那場洪水?還是因爲昨夜那道身影?
她不敢深想,卻又忍不住好奇。
她用指尖輕輕摩挲着玉佩的輪廓,在心裏想:“你是不是昨晚那個人?”
那道感知似乎愣了一下,沒明白“人”是什麼意思。
過了一會兒,傳回一道極淡的、帶着困惑的“光”,像是在說,它和那道白光有關。
姜知微的呼吸慢了下來。她忽然不怕了。
不管這道意識是什麼,它沒有惡意,甚至還帶着點依賴,像只被雨水打溼的小獸,怯生生地依偎着她。
就像,就像當年爹娘剛走時,她抱着這塊玉佩在被窩裏哭,總覺得玉裏藏着娘的影子。
“以後我叫你什麼?”她在心裏輕聲問。
那道意識沒回應,似乎還不明白“叫什麼”的意思。
它只是輕輕“靠”了過來,帶着點安穩的、像被曬過的被褥般的暖意,這次不是玉的暖,是意識本身的溫度。
姜知微笑了笑,指尖在玉佩上輕輕敲了敲。
窗外的風還在吹,帶着雨後的涼意。
屋裏,祖父在修補漏風的門板,祖母在翻曬醫書的紙頁,發出沙沙的輕響。
牆角的麻袋裏,藥杵和銅藥碾的零件偶爾碰撞,發出細碎的叮當聲。
一切都碎了,又好像都還在。
姜知微靠在牆上,看着這一切。
胸口的玉佩依舊冰涼,可那道藏在玉裏的意識,卻像一顆剛埋下的種子,帶着微弱的生機,在她心裏扎下了根。
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不知道這道意識會帶來什麼。
可此刻,聽着祖父母的動靜,感受着那道怯生生的“存在”,她忽然覺得,天塌下來,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日頭漸漸西斜,把廂房的影子拉得很長。
姜明遠修好了門板,許春娥把醫書疊得整整齊齊,姜知微則把那半塊藥杵放在窗台上,讓最後一點日頭照着它。
晚飯是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就着剩下的窩頭。
三人圍坐在小桌旁,誰都沒多說話,卻吃得格外安心。
夜深時,姜知微躺在臨時搭起的鋪蓋上。
聽着祖父的鼾聲和祖母輕微的咳嗽,胸口的玉佩貼着心口,那道意識安靜地“待”着,像個熟睡的娃娃。
她閉上眼睛,終於不再想昨夜的身影,不再想玉佩的秘密。
只要人還在,家就還在。
哪怕只是一間漏風的廂房,哪怕只有半塊藥杵,只要他們祖孫三個在一起,就總能把日子過下去。
至於那道藏在玉裏的意識,等天亮了,再慢慢弄明白吧。
窗外的月亮又出來了,透過木板的縫隙,灑下幾縷清輝,落在窗台上的藥杵上,泛着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