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堂的晨光帶着草木的清香，漫過門檻時，正好落在林霄的發梢。
他手裏捏着塊星辰鐵碎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上面的混沌紋路——這是從寒月泉回來後，他第三次對着碎片發呆了。案上的丹爐冒着嫋嫋青煙，裏面燉着的“凝神湯”已經快熬幹，散發出淡淡的焦味，他卻渾然不覺。
“湯糊了。”
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林霄像被燙到般猛地抬頭，手裏的碎片“啪”地掉在案上。
蘇清寒站在晨光裏，手裏捧着星盤，銀線在她指尖繞成個小圈，又在看到他慌亂的眼神時，倏地散開。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新外袍，領口繡着細小的星紋，大概是萬法閣的老執事新給她做的。
發梢用根簡單的木簪束着，幾縷碎發垂在臉頰邊，隨着呼吸輕輕顫動——林霄的目光剛落在那縷碎發上，就慌忙移開，假裝去搶救丹爐裏的湯。
“咳咳，快好了。”他用鐵勺攪了攪焦黑的藥渣，聲音比平日裏低了八度，“你……你怎麼來了？星盤研究有新發現？”
蘇清寒走到案邊，將星盤輕輕放在碎片旁。銀線立刻纏上碎片，在半空織出混沌核心的虛影，虛影的胸口處，有個極小的光點在閃爍——正是寒月泉的靈脈坐標。
“虛空晶髓的位置找到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在迷霧谷的空間裂隙裏，星盤顯示那裏的本源氣濃度，足夠支撐混沌核心的煉制。”
林霄的心跳漏了一拍。虛空晶髓，是他們煉制混沌核心的最後一味主材，據說只存在於空間裂隙的邊緣，被太虛罡風反復打磨，蘊含着最純粹的空間能量。
可迷霧谷的裂隙，連魏嚴長老都不敢輕易靠近，裏面的空間亂流能把上品法器絞成粉末。
“那裏太危險了。”他下意識地反駁，視線落在星盤的虛影上，卻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不一定非要……”
“沒有別的辦法。”蘇清寒打斷他，指尖輕輕點在星盤的光點上，“星盤推演了十七種方案，只有虛空晶髓能穩定本源氣的活性。再過三日，飛升通道的殘痕會進入活躍期，錯過這次，就要再等百年。”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林霄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突然想起寒月泉那晚，她撞進懷裏時，眼裏也是這樣的堅定，只是被慌亂掩蓋了。
喉嚨動了動，到了嘴邊的勸阻，突然變成了：“那……需要準備什麼？我去煉些‘定空丹’，能在亂流裏穩住身形。”
蘇清寒的指尖頓了頓，銀線在她手背上輕輕劃過，像在點頭。“我已經配好了‘抗罡散’，能抵御太虛罡風。”她從儲物袋裏掏出個小瓷瓶，放在碎片旁，瓶身的標籤上，有個極小的星盤印記，是她獨有的標記，“還需要帶足星辰鐵粉末，萬一在裂隙裏觸發瞬移，能及時壓制。”
林霄的目光落在瓷瓶上，突然發現她的指尖有些泛紅，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了。想起她爲了配藥，大概又在丹爐邊守了一夜，心裏莫名地泛起一陣澀意。
“我來煉定空丹吧，你去休息。”他拿起瓷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腹，兩人同時像被電擊中般縮回手。
空氣裏突然彌漫起熟悉的尷尬。林霄低頭假裝研究藥瓶，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發頂上，帶着一絲猶豫和探究。案上的焦糊味似乎更濃了，混雜着她發間淡淡的墨香，形成一種讓人心跳失序的味道。
“那……我去準備法器。”蘇清寒率先打破沉默，抓起星盤轉身就走，腳步比平日裏快了半拍，走到門口時，衣擺還差點勾到門檻。
林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才敢抬起頭，指尖撫過藥瓶上那個小小的星盤印記，突然覺得那焦糊的凝神湯裏，好像也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接下來的三日，丹堂裏彌漫着一種微妙的氛圍。
林霄煉定空丹時，總會下意識地多煉一份，形狀捏得格外小巧，正好能放進蘇清寒的儲物袋。
蘇清寒研究裂隙圖譜時，會把標注着危險區域的玉簡，悄悄往他那邊推半寸，銀線在圖譜上畫出的安全路線，總是恰好能容納兩個人並肩行走。
他們很少說話，卻總能在對方需要時，遞過正好合用的工具。林霄遞過淬了星辰鐵的匕首，蘇清寒就會回贈浸了抗罡散的手帕；他幫她扶穩被罡風吹得搖晃的星盤，她就會默默幫他擦掉濺在衣襟上的藥汁。
這種默契像溫水煮茶，在沉默中慢慢升溫，直到出發前一夜，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打破。
暴雨拍打着丹堂的窗櫺，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
林霄正在給定空丹裹上防潮的蠟紙，蘇清寒突然推門進來，發梢和衣擺都溼透了，手裏緊緊攥着一卷玉簡，像是在雨裏跑了很久。
“星盤……星盤的推演有變化。”她的聲音帶着喘息，臉頰因爲淋雨而泛着不健康的紅，“裂隙裏出現了‘噬空蟲’，會啃食空間能量，我們的定空丹可能……”
話沒說完，就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驚得案上的蠟紙“譁啦”散了一地。
林霄下意識地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肩上。帶着體溫的布料裹住她的瞬間，蘇清寒像被燙到般猛地抬頭，眼裏的驚愕還沒褪去，就撞進他帶着擔憂的目光裏。
外袍的領口很大，滑落時露出她纖細的鎖骨，和鎖骨處那片被雨水打溼的、泛着水光的肌膚。
“！”
兩人同時僵住。林霄的手還搭在她的肩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因爲噴嚏而微微顫抖的肩膀，和外袍下少女纖細的骨架。
蘇清寒的呼吸亂了節奏，鼻尖縈繞着他外袍上淡淡的藥草香，混合着雨水的清冽，像寒月泉那晚的氣息，卻又更加濃鬱，更加讓人慌亂。
“先……先把衣服換了。”林霄猛地收回手，後退半步，耳根紅得能滴出血來，“丹堂裏有幹淨的備用衣物，是魏長老上次落下的，你……你先換上，別着涼了。”
蘇清寒緊緊抓着裹在身上的外袍，布料上的溫度透過溼透的衣料滲進來，燙得她指尖發麻。
她看着林霄慌亂轉身的背影，又看了看散落在地的蠟紙，突然覺得這場暴雨來得真好，至少能掩蓋她此刻紅透的臉頰。
等她換好衣服出來時，林霄已經重新裹好了定空丹，案上還多了碗冒着熱氣的姜湯。魏嚴長老的外袍穿在她身上，明顯寬大了許多，袖口卷了兩圈才露出手腕，領口的系帶鬆鬆垮垮地垂着，反倒有種別樣的慵懶。
“趁熱喝。”林霄把姜湯往她面前推了推，目光落在她卷着的袖口上，突然想起寒月泉那晚，她抓着自己手臂時，手腕處露出的那片細膩的肌膚，心跳又開始失序，“噬空蟲怕‘爆炎符’，我這就去畫幾張，實在不行……實在不行我們就硬闖。”
蘇清寒接過姜湯，指尖觸到碗沿的溫熱，心裏的慌亂似乎也平復了些。“不用硬闖。”她低頭吹了吹浮沫，聲音比剛才穩了許多，“星盤說噬空蟲怕活物的氣息，我們可以用‘引靈香’把它們引開，香裏加些你的血，本源氣的味道能掩蓋空間能量的波動。”
林霄正往符紙上灑朱砂的手頓住了：“我的血？”
“嗯。”蘇清寒的聲音低了些，“你的血裏有太虛本源氣的殘留，對空間生物有天然的威懾力。”她抬起頭，正好撞上他看過來的目光，這次沒有躲閃，只是臉頰微微發燙，“就像……就像寒月泉的靈脈會被你的氣息吸引。”
提到寒月泉，空氣又開始變得粘稠。林霄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低頭繼續畫符，筆尖卻在符紙上多頓了一下，留下個小小的墨點，像他此刻亂了節奏的心跳。
暴雨停的時候，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兩人背着裝滿丹藥和法器的行囊，站在迷霧谷的入口。晨曦穿過溼漉漉的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氣，清新得讓人心曠神怡。
“準備好了？”林霄緊了緊背上的劍，指尖觸到劍柄上的防滑紋，試圖用熟悉的觸感壓下心裏的悸動。
蘇清寒點頭，星盤在她掌心旋轉，銀線已經鎖定了裂隙的方向。“引靈香在左邊的布袋裏，定空丹每隔一刻鍾吃一粒。”她頓了頓，補充道，“如果被噬空蟲圍攻，就往我身後退，我的星盤能暫時撐開結界。”
林霄剛想說“我來保護你”，卻在看到她眼裏的堅定時，把話咽了回去。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這次的動作很輕，像羽毛拂過：“好，聽你的。”
指尖的觸感和上次在寒月泉不同，隔着厚實的衣料，卻依舊清晰。蘇清寒的肩膀微微一顫，卻沒有躲開，只是抬頭時，眼裏的光芒比星盤還要亮。
迷霧谷的裂隙隱藏在一片巨大的岩壁後，像道被人遺忘的傷疤，邊緣泛着淡淡的銀光，時不時有細小的空間碎片從裏面飄出來，在空中化作點點星光。林霄割破指尖，將血滴在引靈香上，香立刻冒出淡金色的煙霧，順着裂隙的方向飄去。
“走。”蘇清寒抓起他的手腕，銀線在兩人之間織出道半透明的光帶，“跟着光帶，別碰裂隙的邊緣。”
她的指尖很涼，帶着常年握星盤的寒氣，卻牢牢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怕他被亂流卷走。林霄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和她因爲緊張而微微出汗的指尖，心跳莫名地平穩下來，連迎面而來的罡風都好像溫柔了許多。
裂隙裏比想象中更明亮。無數空間碎片像螢火蟲般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周圍嶙峋的岩壁，岩壁上鑲嵌着密密麻麻的晶石，其中最大的那塊，正散發着柔和的藍紫色光芒——正是他們要找的虛空晶髓。
“在那裏。”蘇清寒的聲音帶着興奮，指尖指向晶髓的方向。可話音剛落，周圍的碎片突然劇烈震顫，無數黑豆大小的蟲子從岩壁的縫隙裏鑽出來，通體漆黑，長着鐮刀般的口器，正是噬空蟲。
“不好！”林霄立刻點燃爆炎符，符紙在空中炸開金色的火焰，噬空蟲被燙得“吱吱”亂叫，卻沒有後退，反而被引靈香的氣息吸引，更加瘋狂地涌過來。
“它們不怕火！”蘇清寒的星盤突然升空，銀線織成個巨大的網，將兩人護在中間，“是你的血味！它們把本源氣當成了獵物！”
林霄突然想起什麼，從儲物袋裏掏出星辰鐵小瓶，拔開塞子將本源氣往晶髓的方向潑去。淡灰色的氣流在空中劃過弧線，噬空蟲果然被吸引，像潮水般涌向晶髓，瞬間在晶石周圍裹成個黑色的球。
“就是現在！”林霄拽着蘇清寒往晶髓跑，空間亂流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掀起她寬大的衣袍，露出纖細的腳踝，腳踝上還沾着片細小的空間碎片，像顆會發光的痣。
蘇清寒的星盤銀線緊緊纏着虛空晶髓，試圖將它從岩壁上剝離。可晶髓像是長在了石頭裏，紋絲不動，周圍的噬空蟲已經察覺到被騙，正“嗡嗡”地往回涌。
“我來！”林霄抽出淬了星辰鐵的匕首，靈力灌注在刃上，對着晶髓周圍的岩壁狠狠刺去。匕首沒入的瞬間，晶髓突然爆發出刺眼的藍光，強大的空間能量將兩人震得倒飛出去——蘇清寒正好撞在林霄懷裏，而他的後背，則重重撞上了鋒利的岩壁。
“唔！”林霄悶哼一聲，後背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像是被無數把小刀同時切割。懷裏的蘇清寒立刻抬頭，眼裏的驚慌比剛才看到噬空蟲時還要甚，手忙腳亂地想起來，卻被他死死按住。
“別動！”他的聲音帶着痛意，卻依舊很穩，“空間亂流在加速，現在起身會被卷走。”
蘇清寒這才發現，他們周圍的空間碎片正在急速旋轉，形成個巨大的漩渦，而他們正好在漩渦的中心，暫時是安全的。可林霄的後背，已經被岩壁的棱角劃開了長長的口子，鮮血浸透了衣袍，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滾燙得嚇人。
“你流血了！”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從儲物袋裏翻出療傷藥，卻因爲手抖得太厲害，藥瓶“啪”地掉在地上，藥丸滾了一地。
“沒事。”林霄低頭看着她泛紅的眼眶，突然笑了，盡管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小傷，比被星罡刮到輕多了。”他抬手想幫她擦去眼角的溼痕，指尖剛觸到她的臉頰，就被她猛地抓住。
蘇清寒的手指緊緊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他的骨頭。她的眼淚掉得更凶了，砸在他的手背上，冰涼的，卻燙得他心裏發慌。
“誰跟你說沒事！”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卻異常堅定，“你再亂動，我就……我就用星盤把你捆起來！”
林霄看着她氣鼓鼓的樣子，突然覺得後背的疼痛好像減輕了許多。他任由她用顫抖的手給自己包扎傷口，感受着她指尖的溫柔，和她靠近時，發間傳來的墨香。
周圍的漩渦還在旋轉，噬空蟲的“嗡嗡”聲也沒停，可這一刻，他的世界裏仿佛只剩下她帶着哭腔的呼吸，和她落在自己手背上的、滾燙的眼淚。
“清寒。”他輕輕喊她的名字，聲音比平日裏低了許多，“我真的沒事。”
蘇清寒的動作頓了頓，抬頭時，眼淚正好落在他的唇上，鹹澀的味道，卻帶着一絲讓人心動的甜。兩人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她的睫毛擦過他的鼻尖，帶着溼潤的水汽，像寒月泉那晚的水霧，卻更加真實，更加讓人無法呼吸。
空間漩渦在這時突然減速，大概是虛空晶髓的能量耗盡了。蘇清寒猛地回過神，慌忙移開視線，臉頰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她撿起地上的虛空晶髓，塞進儲物袋，又看了看林霄滲血的傷口，突然彎腰，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飛快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個輕吻，像羽毛拂過，帶着她眼淚的鹹澀和少女的柔軟。
“這是……這是給你的止痛藥。”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轉身就往裂隙外跑，寬大的衣袍在身後揚起，像只慌亂的蝴蝶。
林霄愣在原地，唇上還殘留着她的溫度，和那抹轉瞬即逝的柔軟。他抬手撫上自己的唇，又看了看她慌亂的背影，突然覺得後背的傷口不僅不疼了，反而像有股暖流涌過，從傷口一直蔓延到心髒，燙得他整個人都在發顫。
走出裂隙時，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夕陽穿過雲層，在地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像無數散落的金箔。蘇清寒走在前面，腳步快得像在逃，卻總會在不經意間放慢速度，等他跟上。
林霄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次迷霧谷之行，他們找到的或許不只是虛空晶髓。還有些更珍貴的東西，藏在彼此慌亂的心跳裏，藏在那個帶着眼淚的吻裏，藏在這一路沉默卻默契的陪伴裏。
“喂。”他快步追上她，故意撞了撞她的肩膀，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止痛藥效果不錯，下次……下次能不能多來幾片？”
蘇清寒的腳步猛地頓住，肩膀卻輕輕顫抖起來，像是在笑。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聲音細得像根絲線，卻清晰地傳進林霄的耳朵裏，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並肩走在回丹堂的路上，影子的指尖偶爾會碰到一起，像在偷偷牽手。遠處的護山大陣泛着淡淡的金光，仿佛在爲這對剛剛確認心意的年輕人，披上一層溫柔的鎧甲。
混沌核心的煉制還在等着他們，飛升通道的秘密也尚未解開。
可此刻，林霄看着身邊那個偶爾會偷偷看他一眼、然後紅透臉頰的蘇清寒，突然覺得，比起修復飛升通道，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用一生去守護。
比如她發間的墨香，比如她帶着哭腔的關心，比如她落在自己唇上的、帶着眼淚的、屬於少女的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