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鐵第一次見到沈三娘時,她正被兩個家丁架着往器道分院外拖。女人的發髻散了,裙角沾着泥,卻死死攥着塊玉佩,嘶聲喊:“我兒子還活着!我要做能認親的傀儡!你們攔不住我!”
家丁嫌她丟人,捂住她的嘴往外拽。趙虎看不過去,上前攔了一把:“有話好好說,推搡個婦人算什麼?”
沈三娘趁機掙脫,撲到林鐵面前,玉佩往他手裏塞:“小師傅,求你做具傀儡!能認出我兒子的傀儡!這玉佩是他的,你用它做引子,只要能讓我找到他,我把家產都給你!”
玉佩是暖玉的,上面刻着個“硯”字,邊角磨得發亮,顯然戴了很多年。林鐵看着她通紅的眼睛——那不是瘋癲的紅,是熬了無數個夜晚的血絲,像蛛網似的纏在眼白上。
“您先說說緣由。”林鐵把玉佩還她,聲音放輕。
沈三娘這才哭出聲。她兒子沈硯五歲那年在燈會走失,至今已十年。這些年她走遍天下,見過無數和沈硯年紀相仿的少年,可每次沖上去,要麼被當成瘋子,要麼被對方驚恐地推開。前陣子聽說器道分院有個林鐵,做的傀儡能尋蹤辨物,她變賣了首飾,一路乞討才摸到這裏。
“我記得他後腰有塊月牙形的胎記,記得他笑的時候左邊嘴角有個梨渦,記得他怕黑,總攥着我的衣角睡覺……”她語無倫次地說,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可這些話我說了十年,沒人信。小師傅,你就幫我做具能認親的傀儡,讓它聞聞玉佩,再聞聞那些少年,只要是沈硯,它就亮個光,行不行?”
趙虎在旁邊偷偷拽林鐵的袖子——認親哪是傀儡能做到的?這簡直是難爲人。
林鐵卻看着沈三娘懷裏的玉佩,想起自己小時候丟了,娘在村口喊了三天三夜,嗓子啞得像破鑼。“我試試。”他說,“但我不敢保證成,而且這傀儡要刻‘血契陣’,得用您的血當引子,會疼。”
沈三娘二話不說,抓起桌上的刻刀就要劃手,被林鐵攔住:“不用這麼急,我先備料。”
做這具“認親傀儡”,比做十具尋蹤傀儡還難。林鐵選了塊溫玉,雕成半尺高的童子模樣,又把沈三娘的血混着靈液,刻進傀儡心口的陣紋裏——這是“血契陣”,能讓傀儡記住主人的氣息,再通過玉佩上殘留的沈硯氣息,形成“血脈感應”。
最難的是“辨識”。他讓沈三娘把沈硯小時候的衣物、玩過的木劍都拿來,一點點提取上面的氣息,刻進傀儡的“感知陣”裏。沈三娘帶來的舊物少得可憐,只有一件打滿補丁的小褂子,和一個缺了角的木劍。
“這是他走那天穿的褂子,上面還有他蹭的糖葫蘆渣。”沈三娘捧着小褂子,手指撫過補丁,“這木劍是他爹給他做的,他走前還攥着玩。”
林鐵把小褂子湊近鼻尖——除了黴味,還有點淡淡的山楂香;木劍上有層薄汗漬,帶着孩童特有的奶氣。他把這些細微的氣息一點點“拓”進傀儡的感知陣,就像在石頭上刻最淺的紋路,稍不留意就會斷。
趙虎看着他熬了三個通宵,眼窩陷下去一大塊,刻陣的手都在抖,卻還在調整陣紋的角度:“再偏半分,氣息就接不上了。”
第七天清晨,傀儡終於成了。玉童子的手心有塊月牙形的玉片,那是林鐵特意留的——只要感應到匹配的氣息,玉片就會亮起暖光。
沈三娘接過傀儡時,手抖得幾乎捧不住。她先把玉佩貼在傀儡額頭,又摸了摸傀儡的手心,聲音顫得像秋風裏的葉子:“能……能行嗎?”
林鐵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沈三娘抱着玉傀儡走了。有人說看見她在城門口攔住每個少年,讓傀儡的手心貼對方的後腰;有人說她去了收容孤兒的破廟,傀儡的玉片亮過一次,卻只是個和沈硯年紀相仿的孩子,後腰沒有月牙胎記;還有人說她錢花光了,就在路邊給人縫衣裳換幹糧,懷裏的傀儡總用布包着,怕磕着碰着。
林鐵和趙虎偶爾會想起她。趙虎嘆口氣:“要是真能找到就好了。”林鐵沒接話,只是給新做的守貨傀儡加了個“警戒陣”——比以前更靈敏,能在三裏外就發出警示。
半年後的一個雪天,林鐵正在屋裏給傀儡嵌靈核,突然聽見院門口有微弱的咳嗽聲。他開門一看,是個穿得單薄的少年,背着個昏迷的婦人,正是沈三娘。
沈三娘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色蠟黃,嘴唇幹裂,懷裏還緊緊抱着玉傀儡。少年紅着眼圈說:“我在破廟看見她暈倒了,她懷裏總抱着這個傀儡,說要找兒子,叫沈硯。”
林鐵趕緊把人扶進屋,灌了點熱粥,沈三娘才慢慢醒過來。她看見林鐵,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掙扎着要坐起來:“小師傅……傀儡……傀儡亮了!”
她把玉傀儡舉起來——手心的月牙玉片還殘留着一點微光。“我在城西破廟,看見這個孩子……傀儡的玉片亮了!可他說他叫阿石,不是沈硯……”
少年愣住了:“我爹娘早就沒了,從小在廟裏長大,不知道啥叫沈硯。”
沈三娘的眼神一點點暗下去,像燃盡的燭火。她摸着傀儡的玉片,眼淚掉在上面,暈開一小片水痕:“怎麼會……它明明亮了……”
林鐵看着少年,突然注意到他左邊嘴角——笑的時候有個淺淺的梨渦。他心裏一動,讓少年把後腰的衣裳撩起來。
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做了。後腰上,有塊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月牙形胎記,像被歲月磨淺的墨痕。
“你小時候是不是總愛吃糖葫蘆?”林鐵問。
少年愣了愣:“是……廟裏的婆婆說,我剛被撿到時,懷裏揣着根糖葫蘆籤子。”
“你是不是怕黑?”
“是!一到晚上就想攥着點東西,不然睡不着。”
沈三娘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她死死盯着少年的後腰,又摸了摸少年的嘴角,嘴唇哆嗦着,半天說不出一個字。過了好一會兒,她從懷裏掏出那個缺角的木劍,遞到少年面前:“這個……你認得嗎?”
少年接過木劍,手指剛碰到缺角的地方,突然“啊”了一聲——那是他小時候總攥着的地方,指腹早就記住了那個弧度。“這劍……我好像見過……”他摸着木劍,眼裏突然涌上淚水,“我好像……以前總拿着它在院子裏跑,後面跟着個婦人,喊我‘硯兒’……”
“硯兒!”沈三娘猛地抱住少年,哭得撕心裂肺,“是娘啊!娘找了你十年!”
少年被她抱着,先是愣住,後來也跟着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總做個夢,夢裏有個婦人給我梳辮子,說我叫硯兒……可我記不清了……”
玉傀儡的月牙玉片,在兩人相擁時,突然亮得像顆小太陽。
原來少年被拐走後受了驚嚇,忘了以前的事,被好心人送到破廟,取名阿石。沈三娘的玉傀儡感應到他身上殘留的血脈氣息,還有那些刻進骨子裏的習慣——愛吃糖葫蘆、怕黑、嘴角的梨渦,終於在半年後,在一個雪天裏,亮了起來。
那天趙虎煮了鍋肉粥,沈三娘給少年梳了梳頭,像在夢裏做過無數次那樣。少年摸着後腰的胎記,突然說:“娘,我好像想起了,那天燈會人太多,我被擠散了,手裏還攥着你給我買的糖葫蘆。”
沈三娘笑着流淚:“是娘不好,沒看好你。”
林鐵站在門口,看着屋裏的暖光,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他想起這具玉傀儡——刻陣時斷了七次刻刀,熬了三個通宵,沈三娘抱着它走了半年,凍過、餓過、被人白眼過,可它終究沒辜負這份執念。
後來沈三娘帶着沈硯(少年終於認回了名字)回了老家。臨走前,她給林鐵送來一籃子雞蛋,是沈硯上山采草藥換來的。“這傀儡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沈三娘把玉傀儡遞過來,“該還給你了。”
林鐵搖了搖頭:“它已經認主了。”
沈硯抱着傀儡,給林鐵鞠了個躬:“謝謝林師傅。以後我一定好好孝順娘,不讓她再受苦。”
看着母子倆遠去的背影,趙虎突然說:“咱做傀儡,原來真能救命啊。”
林鐵笑了笑,回頭繼續做手裏的傀儡。那是個給盲人做的“引路傀儡”,他特意在傀儡的手裏加了個小鈴鐺——走一步響一聲,像有人在身邊陪着。
他突然覺得,自己做的從來不是木頭傀儡。是沈三娘的執念,是沈硯的記憶,是那些藏在歲月裏的牽掛,借由他的刻刀,住進了木頭和玉石裏,成了能摸得着、能看見、能帶着人找到家的念想。
那天晚上,林鐵在賬本上寫下一行字:“玉傀儡一具——換母子團圓,值。”
窗外的雪還在下,屋裏的油燈暖融融的。桌上的刻刀閃着微光,像在說:有些活計,賺的不是靈石,是比靈石更重的東西——比如一聲“娘”,比如一個回家的腳印,比如在最冷的雪天裏,能讓人抱着希望走下去的那點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