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之內，方才因結盟而升起的些許熱度，被小黃門帶來的消息瞬間澆得冰冷。那一句“口吐黑血，昏死過去”，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顧清絡與蕭景琰的心上。
皇後！
“鳳鳴”之謎未解，鳳宮先起風雷！
這絕非巧合！
顧清絡的腦中，在零點一秒內閃過了無數個念頭。是毒？是急症？還是……又一場精心策劃、嫁禍於“病”的陰謀？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敵人，已經不耐煩了。他們甚至等不到重陽節，便提前動手了！
“顧神醫，顧神醫您快隨奴才走吧！晚了，怕是就來不及了！”那小黃門見她怔住，急得都快哭了出來，連連叩首。
“起來！”顧清絡的聲音清冷而決斷，瞬間壓下了滿室的慌亂。她站起身，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二哥，你先回府，告知父親與祖母，我奉召入宮，讓他們不必擔憂。府中諸事，由你暫代。”
“絡兒，你要小心！”顧亭風此刻也知事態嚴重，臉上寫滿了擔憂。
“我省得。”顧清絡點了點頭，隨即轉向蕭景琰，目光銳利如刀，“世子，方才所議之事，拜托了。”
蕭景琰立刻會意，鄭重地拱手道：“顧公子放心，宮外之事，交給我。你……萬事小心。若有需要，靖王府上下，任憑調遣。”
這句承諾，在此刻顯得尤爲沉重。
顧清絡不再多言，轉身對那小黃門道：“前面帶路。”
她步履生風，寬大的袖袍在空中劃過一道凌厲的弧線，那份臨危不亂的鎮定，竟讓那慌張無措的小黃門也奇跡般地安定了下來，連忙爬起身，跌跌撞撞地引着她下樓。
望江樓外，一輛早已備好的宮中青帷小車正靜靜地候着，周圍簇擁着一隊神情肅殺的禁軍。見到顧清絡出來，爲首的禁軍統領立刻上前，抱拳行禮：“顧神醫，得罪了，事急從權，請您即刻上車！”
顧清絡沒有半分猶豫，提裙踏上了馬車。車簾落下的瞬間，她看到蕭景琰和顧亭風站在茶樓的窗邊，目光復雜地望着她。她微微頷首，算是最後的告別。
“駕！”
隨着一聲暴喝，馬鞭在空中甩出一個清脆的響鞭，四匹健碩的駿馬同時發力，車輪滾滾，朝着皇宮的方向疾馳而去。
京城繁華的長街，在這一刻爲這輛小小的馬車讓開了道路。禁軍騎士在前開道，手中長鞭揮舞，口中高喝着：“宮中有急！速速避讓！”行人和商販們驚愕地看着這支隊伍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紛紛猜測着究竟是發生了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
車廂內，顧清絡端坐着，雙手平放在膝上，閉着眼睛，看似在養神，實則大腦正在以超高速運轉。
口吐黑血，心痛如絞。
從症狀上分析，可能性太多了。
第一，中毒。這是最直接、也最有可能的猜測。黑血，往往是凝血功能障礙或消化道嚴重出血的標志。某些劇毒，如斷腸草、烏頭鹼，或是重金屬毒藥，都能造成類似症狀。但這需要對毒物進行分析，在古代這種條件下，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第二，急性消化道疾病。比如，急性出血性壞死性胰腺炎，這是一種極其凶險的病症，發病急，死亡率高，症狀就是劇烈腹痛，並可能伴隨休克和消化道出血。又比如，胃或十二指腸潰瘍急性穿孔，同樣會引發劇痛和嘔血。
第三，心血管急症。急性心肌梗死，特別是下壁或後壁心梗，有時會刺激到迷走神經，引發劇烈的胃腸道反應，包括嘔吐。雖然嘔血不典型，但若病人本身有胃病基礎，在劇痛應激下，完全可能誘發。
無論是哪一種，對於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而言，都等同於一張死亡判決書。
而對於顧清絡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場與死神的賽跑，更是一場在敵人棋盤上的生死博弈。
她幾乎可以肯定，皇後的“病”，與太後的“膽結石”，出自同一夥人之手。他們的手法，越來越狠辣，也越來越急躁。太後的局，還留有餘地，至少給了她手術救治的時間。而皇後這一次，卻是招招致命，擺明了不留任何活口。
他們的目的何在？
是爲了在重陽宮宴前，剪除皇後這一重要人物？皇後是太子的生母，她若倒下，對東宮將是沉重打擊。可太子本身就是最大的嫌疑人，他會自斷臂膀嗎？
還是說，這根本就是一出“苦肉計”？意圖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皇後的病情上，從而在暗中完成他們真正的部署？
又或者，這根本就是沖着她來的？他們知道自己醫術高超，知道皇帝對自己信任有加，所以故意制造出一個連神仙也難救的死局。只要她顧清絡救不活皇後，那麼她的“護國神醫”光環將瞬間破碎，甚至可能被遷怒，被問罪。屆時，她手中的“先斬後奏”金針，便成了一件廢鐵。
好一招釜底抽薪！
顧清絡的指尖，微微有些發涼。前方的路，是真正的龍潭虎穴。她不僅要救人，還要在救人的過程中，找出敵人留下的蛛絲馬跡，更要保護好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外面傳來禁軍統領恭敬的聲音：“顧神醫，已到宮門。”
車簾被掀開，巍峨的宮牆和厚重的朱紅宮門，帶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壓，撲面而來。顧清絡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所有的紛亂思緒，眼神恢復了外科醫生面對手術台時的絕對冷靜與專注。
她走下馬車，早有一頂軟轎和數名太監在旁等候。無需任何盤問，轎子立刻起行，一路暢通無阻地向着後宮深處抬去。沿途所見，皆是行色匆匆的宮女太監，人人臉上都帶着驚惶之色，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片壓抑而恐慌的氛圍之中。
轎子最終在坤寧宮前停下。
這裏是皇後的居所，此刻宮門內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森嚴得如同一座鐵桶。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混雜着焚香的味道，聞之令人作嘔。
一名身穿總管太監服飾的老太監，早已等候在殿外，見到顧清絡，立刻迎了上來，正是皇後身邊最得力的李德全。
“顧神醫，您可算來了！”李德全的眼圈通紅，聲音嘶啞，“皇上在裏面等您多時了！”
顧清絡點了點頭，隨着他快步走入殿內。
坤寧宮正殿之內，燈火通明，卻安靜得可怕。地上跪着一排排的宮女和太監，個個噤若寒蟬，頭都不敢抬。太醫院的院使，以及幾位資深的御醫，正垂手立在一旁，臉色灰敗，額上全是冷汗。
而大殿中央，一身明黃色龍袍的明德帝，正焦躁地來回踱步。他原本威嚴的臉上，此刻寫滿了暴怒與無助，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
看到顧清絡進來，他像是看到了最後的救命稻草，一個箭步沖了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聲音都在顫抖：“顧清絡！你來了！你快……快去看看皇後！她……她快不行了！”
這位九五之尊，此刻竟像個無助的孩子。他剛剛經歷了喪母之痛的邊緣，如今又要面臨失妻之險，再堅強的帝王，也承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打擊。
“陛下，請冷靜。”顧清絡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力量。她輕輕掙開皇帝的手，目光掃過一旁的那幾位御醫，沉聲問道，“陛下，臣女在爲娘娘診治之前，需要知道一些情況。皇後娘娘是何時發病的？發病前可有用過什麼特殊的膳食？太醫院的諸位大人，又做了何種診斷和救治？”
她的問題，條理清晰，直指核心，讓原本混亂不堪的場面，瞬間找到了一個主心骨。
明德帝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指着太醫院院使，怒喝道：“劉院使！你來說！若是有一個字的隱瞞，朕誅你九族！”
那姓劉的院使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跪倒在地，顫顫巍巍地回話：“回……回陛下，回顧神醫。皇後娘娘是在未時三刻（下午兩點左右），用過午後茶點之後，突然發病的。起初只是說心口發悶，隨後便轉爲劇痛，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便開始嘔吐，嘔出之物，皆是……皆是紫黑色的血塊。臣等……臣等趕到之後，爲娘娘施以金針渡穴，輔以護心丹，可……可是全無效果。娘娘她……她在半個時辰前，便已氣若遊絲，陷入重度昏迷了。”
“午後茶點？”顧清絡敏銳地抓住了關鍵詞，“茶點是什麼？可還有留存？伺候娘娘用膳的宮人何在？”
劉院使面露難色：“回神醫，今日的茶點是新進貢的‘雪頂含翠’和一碟蓮花酥。東西……東西已經被盛怒的陛……陛下給砸了。伺候的宮女……也……也已經被陛下下令拖下去杖斃了……”
顧清絡的眉頭，瞬間蹙緊。
線索，就這麼斷了。
是皇帝在盛怒之下無意爲之，還是……有人故意引導皇帝，銷毀了最關鍵的證據？
她不再追問，而是轉向劉院使，繼續問道：“依諸位大人之見，娘娘究竟是何病症？”
劉院使的頭垂得更低了，聲音細若蚊蚋：“臣等無能……觀娘娘脈象，弦細欲絕，氣血暴走，此乃……此乃‘血厥’之症，又像是中了某種不知名的奇毒……臣等……實在是束手無策，還請神醫……還請神醫出手救治！”
一群廢物！
明德帝在一旁聽得是怒火中燒，一腳就將劉院使踹翻在地：“朕養你們這群太醫何用！一群酒囊飯袋！滾！都給朕滾出去！”
幾位御醫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內殿。
偌大的殿內，只剩下皇帝急促的喘息聲，和跪了一地的宮人壓抑的啜泣聲。
顧清絡的眼神，卻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的銳利。她知道，從現在開始，這裏就是她的戰場了。
她對着明德帝，微微躬身，語氣平靜卻堅定：“陛下，請恕臣女無狀。救治之時，需絕對安靜。還請陛下與所有不相幹之人，都退到外殿等候。臣女需要兩名膽大心細的宮女，留下來做幫手。”
她的要求，近乎於命令。但在這種生死關頭，明德帝早已方寸大亂，聞言竟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準！一切都依你！只要你能救活皇後，朕……朕什麼都答應你！”
他深深地看了顧清絡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帝王最後的希望。隨後，他一甩龍袍，大步走出了內殿，對着外面喝道：“所有人都給朕退到殿外！若有半點聲響驚擾了神醫，格殺勿論！”
隨着殿門被緩緩關上，內殿的光線暗淡了下來。之前所有的喧囂、憤怒、恐懼，都被隔絕在了門外。
顧清絡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走到那兩名被她留下、嚇得瑟瑟發抖的宮女面前，聲音放緩了些許：“你們叫什麼名字？”
“奴……奴婢……喚作春桃。”
“奴婢……秋月。”
“很好，春桃，秋月。”顧清絡的目光，在她們驚恐的臉上掃過，“現在，你們的神，你們的主子，你們的皇後娘娘，性命就在我們手上。我需要你們絕對的服從和幫助。你們，能做到嗎？”
或許是她冷靜的語氣感染了她們，兩個小宮女對視一眼，竟一同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雖然還有恐懼，卻多了一絲決然：“奴婢遵命！但憑神醫吩咐！”
“好。”
顧清絡滿意地點了點頭。她不再多言，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張被明黃色的幔帳籠罩着的鳳床。
每走一步，她的心跳就沉穩一分。
每走一步，她眼中屬於醫者的光芒就明亮一分。
當她最終站定在床邊，伸出那只纖細卻穩如磐石的手，緩緩撩開幔帳時，整個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她和床上那個命懸一線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