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木的靴底碾過匈奴王庭的沙礫時,正趕上一場從漠北卷來的黑風。風裹着沙粒打在臉上,像小石子兒似的疼,他卻沒像同行的族人那樣縮脖子,反倒微微仰頭,望着遠處被風沙模糊的穹廬群。那些穹廬以黑氈爲頂,用牛羊骨架支撐,最大的那座矗在王庭中央,頂端插着匈奴的狼頭旗,旗面上的狼眼用赤銅鑲嵌,在昏沉的天色裏泛着冷光——那是冒頓單於的居所,也是他往後不知要待多久的“牢籠”。
“低頭!”押送的匈奴騎士用馬鞭梢抽了抽阿吉木的後背,語氣裏滿是不耐,“到了單於王庭,還敢這般張揚?小心被拖去喂狼。”
阿吉木垂下眼,手指卻悄悄攥緊了藏在衣襟裏的一枚貝殼。那是離開羅布泊時,妹妹阿依古從湖邊撿來塞給他的,貝殼內側帶着水浸的溫潤,此刻成了他與故土唯一的聯結。他跟着騎士往王庭深處走,腳下的路漸漸從沙礫變成壓實的牛糞混合土,踩上去軟軟的,卻比羅布泊的鹽鹼地更讓人心裏發沉。
穹廬間的通道裏,隨處可見往來的匈奴人。男人大多披着鞣制的羊皮襖,腰間掛着彎刀和箭囊,顴骨上塗着暗紅的顏料,那是匈奴勇士的標記;女人則穿着及地的毛織長裙,頭上裹着繡着雲紋的頭巾,懷裏抱着陶罐,正往穹廬裏搬運馬奶酒。偶爾有孩童從穹廬後跑出來,手裏揮着小木弓,嘴裏喊着匈奴語的歌謠,歌詞裏滿是對草原、駿馬和獵物的贊美。阿吉木聽不懂具體的詞,卻能從那歡快的調子中,聽出這個遊牧帝國骨子裏的張揚。
走到中央穹廬前,騎士停下腳步,對着守在門口的衛兵說了幾句匈奴語。衛兵上下打量了阿吉木一番,目光在他腰間空蕩蕩的位置掃過——樓蘭人不像匈奴人那樣隨身佩刀,只有首領和長老才有資格佩戴青銅短劍,阿吉木出發前,父親把他的短劍收了去,只留下一句“藏鋒才能活更久”。衛兵嗤笑一聲,側身讓出了入口。
掀開門簾的瞬間,一股混雜着馬奶酒、烤肉和皮革的氣味撲面而來。穹廬內部比阿吉木想象的寬敞,地上鋪着整張的狼皮地毯,四邊擺着矮幾,幾上放着陶制的酒壺和木碗。冒頓單於就坐在最裏側的座位上,他穿着黑色的貂皮大衣,腰間系着鎏金帶鉤,上面嵌着一顆鴿卵大的綠鬆石。他的臉膛黝黑,下巴上留着濃密的胡須,一雙眼睛像鷹隼似的,落在人身上時,帶着能洞穿人心的銳利。
“樓蘭的小子?”冒頓單於開口了,他的漢語帶着濃重的口音,卻吐字清晰,“你父親敢讓你來,倒是有幾分膽子。”
阿吉木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微微躬身:“單於殿下,樓蘭與匈奴世代爲鄰,父親說,送我來王庭,是爲了讓兩國的情誼像漠北的牧草一樣,歲歲長青。”這話是出發前父親教他的,既表了臣服,又沒失了樓蘭的體面。
冒頓單於笑了,笑聲像悶雷似的在穹廬裏回蕩:“情誼?在草原上,情誼是靠馬蹄和彎刀掙來的。你們樓蘭人守着羅布泊那片水窪,日子過得舒坦,怕是忘了草原的規矩。”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個矮幾,“坐下吧,嚐嚐匈奴的馬奶酒,別像只受驚的羊羔似的。”
阿吉木依言坐下,一名侍女端來一碗乳白色的馬奶酒。酒液帶着淡淡的酸味,喝下去時,喉嚨裏像燒着一團小火。他強忍着沒咳嗽,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被這酒點燃了。冒頓單於看着他的反應,滿意地點點頭:“不錯,比你那些只會躲在帳篷裏哭的族人強。從今天起,你就跟着我的次子稽粥,學着怎麼當一個草原人。”
阿吉木心裏一緊。稽粥是匈奴出了名的暴躁性子,傳聞他十二歲就親手殺了一匹野馬,十五歲跟着冒頓單於征戰東胡,手上沾了不少鮮血。讓他跟着稽粥,顯然是冒頓單於對他的“考驗”,稍有不慎,恐怕真要如那騎士所說,成了狼的食物。
接下來的日子,阿吉木成了稽粥身邊的“影子”。每天天不亮,他就得跟着稽粥去王庭外的草原練騎射。匈奴人的馬比樓蘭的馬高大,性子也烈,阿吉木第一次騎時,被馬甩下來摔得膝蓋流血,稽粥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用匈奴語罵他“笨得像頭豬”。阿吉木沒吭聲,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再次抓住了馬繮繩。他知道,在這裏,示弱只會招來更多的欺辱。
練箭時,稽粥會把一只羊腿掛在遠處的木樁上,讓阿吉木射。阿吉木在樓蘭時練過箭,可樓蘭的弓是木胎竹片做的,力道遠不如匈奴的牛角弓。他拉弓時,手臂震得發麻,箭射出去,卻總是偏離羊腿很遠。稽粥見狀,奪過他手裏的弓,一箭射穿了羊腿,箭羽還在微微顫動。“樓蘭人只會射水裏的魚,”稽粥瞥了他一眼,“連只羊腿都射不中,怎麼保護你們那片水窪?”
阿吉木沒反駁,只是默默撿起地上的箭,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拉弓、瞄準、發射。手指被弓弦勒出了血痕,他就用布條纏上,繼續練。直到第十天,他終於一箭射穿了羊腿,稽粥看着木樁上的箭,愣了愣,沒再罵他,只是丟給了他一個皮囊,裏面裝着馬奶酒。
日子久了,阿吉木漸漸摸清了稽粥的性子。他看似暴躁,實則單純,只要你夠“硬氣”,他就會對你另眼相看。有一次,王庭裏來了幾個西域小國的使者,其中一個大宛使者見阿吉木是樓蘭人,故意嘲諷道:“樓蘭不過是匈奴腳下的螻蟻,連自己的水都要看匈奴的臉色,也配稱‘部落’?”
阿吉木當時正在給稽粥的馬刷毛,聽到這話,他放下刷子,走到大宛使者面前,用不太流利的匈奴語說:“大宛有汗血寶馬,樓蘭有羅布泊的水。沒有水,草原上的馬和人,都活不成。”
大宛使者愣住了,大概沒想到這個看似溫順的樓蘭質子敢反駁他。稽粥恰好路過,聽到阿吉木的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拍着阿吉木的肩膀說:“說得好!這小子,倒是比你們這些只會吹牛的使者強。”那天晚上,稽粥破天荒地帶阿吉木去了王庭的篝火晚會。
篝火晚會在王庭中央的空地上舉行,幾十堆篝火點燃,把夜空照得通紅。匈奴人圍着篝火唱歌跳舞,烤肉的香氣飄在空氣中。稽粥拉着阿吉木坐在火堆旁,給他遞了一塊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肉。“知道爲什麼我讓你跟着我嗎?”稽粥喝了口酒,臉上泛起紅暈,“父王說,樓蘭是絲路的口子,抓住了樓蘭,就抓住了中原的絲綢和鐵器。可我覺得,你們樓蘭人不簡單,能在匈奴和中原之間活下去,肯定有自己的法子。”
阿吉木咬了一口羊肉,羊肉烤得外焦裏嫩,帶着淡淡的鹽味。他看着篝火旁起舞的匈奴人,突然想起了羅布泊邊的祭祀。樓蘭人祭祀水神時,也會點燃篝火,跳着祈求水源豐沛的舞蹈,只是樓蘭的舞蹈更輕柔,不像匈奴人的舞蹈,帶着一股一往無前的狠勁。“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活法,”阿吉木輕聲說,“匈奴靠草原和駿馬,樓蘭靠羅布泊和絲路。我們不想得罪任何人,只想守住自己的家園。”
稽粥挑了挑眉:“守住家園?沒那麼容易。父王早就盯上了中原,等明年春天,我們就要帶着騎兵南下。到時候,樓蘭得派兵跟着,還要拿出一半的糧食和水,支援大軍。”
阿吉木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匈奴對中原的覬覦,卻沒想到冒頓單於已經打算動手了。如果樓蘭真的跟着匈奴南下,必然會得罪漢朝,到時候,羅布泊恐怕就再也不得安寧了。可他現在只是個質子,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控不了,又能做什麼呢?
篝火晚會進行到一半,冒頓單於的大祭司來了。大祭司穿着繡着星辰圖案的長袍,頭上戴着插着鷹羽的帽子,手裏拿着一根羊骨法杖。他走到篝火中央,閉上眼睛,嘴裏念着晦澀的咒語。匈奴人紛紛停下歌舞,對着大祭司跪拜下來,稽粥也拉着阿吉木跪了下去。阿吉木低着頭,透過指縫看着大祭司,心裏突然想起了樓蘭的大祭司“烈焰使”。烈焰使祭祀水神時,會用火烈鳥的羽毛灑向湖面,祈求水神庇佑,而匈奴的大祭司,卻帶着一股讓人敬畏的威嚴,仿佛能與天地對話。
咒語念完,大祭司睜開眼睛,舉起羊骨法杖指向南方:“單於陛下,天神降下旨意,明年春天,南下必然大勝。中原的絲綢會鋪滿我們的穹廬,中原的糧食會填滿我們的糧倉!”
匈奴人爆發出一陣歡呼,冒頓單於從座位上站起來,舉起酒碗:“天神庇佑匈奴!明年此時,我們就在中原的宮殿裏喝酒!”
阿吉木跟着衆人歡呼,心裏卻像壓着一塊石頭。他知道,這場即將到來的戰爭,不僅會改變中原和匈奴的命運,也會把樓蘭卷入漩渦之中。他悄悄摸了摸衣襟裏的貝殼,貝殼的溫潤似乎給了他一絲力量。他不能就這麼認命,他得想辦法,爲樓蘭找到一條既能避開匈奴鋒芒,又能不得罪漢朝的路。
那天晚上,阿吉木躺在稽粥穹廬旁的小帳篷裏,翻來覆去睡不着。帳篷外,匈奴人的歌聲和笑聲還在繼續,馬偶爾發出一聲嘶鳴。他透過帳篷的縫隙,看着天上的星星。羅布泊的星星比這裏亮,因爲湖邊沒有這麼多篝火,也沒有這麼濃的煙火氣。他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妹妹阿依古,想起了羅布泊邊那些隨風搖曳的蘆葦。
突然,帳篷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阿吉木趕緊閉上眼睛裝睡。帳篷簾被掀開,稽粥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個皮囊。他把皮囊放在阿吉木身邊,輕聲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不過,在王庭待着,別想太多,好好學騎馬射箭,將來回去,也能保護你們的部落。”說完,他轉身走了出去。
阿吉木睜開眼睛,拿起身邊的皮囊。打開一看,裏面不是馬奶酒,而是一些曬幹的野果。那是他剛到王庭時,跟稽粥提過的,樓蘭湖邊也有這種野果,吃起來酸甜可口。他拿起一顆野果放進嘴裏,熟悉的味道讓他鼻子一酸。他知道,稽粥雖然暴躁,卻並非無情之人。或許,他可以從稽粥身上,找到一絲突破口。
接下來的日子,阿吉木一邊跟着稽粥練騎射,一邊暗中觀察王庭的動靜。他發現,匈奴雖然強盛,內部卻並非鐵板一塊。冒頓單於的幾個兒子之間,明裏暗裏都在爭奪繼承權,而各個部落的首領,也對冒頓單於征收重稅頗有怨言。更重要的是,他從稽粥的話裏聽出,匈奴雖然覬覦中原的財富,卻也忌憚漢朝的兵力。上次匈奴南下,雖然搶了不少東西,卻也損失了不少騎兵,冒頓單於心裏,其實也沒十足的把握能打贏漢朝。
“借勢平衡”——一個念頭突然在阿吉木腦海裏冒了出來。如果樓蘭能在匈奴和漢朝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既不完全倒向匈奴,也不得罪漢朝,或許就能在這場紛爭中保住自己。比如,匈奴要糧食和水,樓蘭可以給,但不能給太多,免得讓漢朝覺得樓蘭是匈奴的附庸;漢朝如果有商隊經過樓蘭,樓蘭可以提供幫助,換取絲綢和鐵器,這些東西既能改善樓蘭人的生活,也能讓匈奴覺得,樓蘭還有利用價值。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阿吉木心裏扎下了根。他知道,要實現這個想法,很難。匈奴的強勢,漢朝的遙遠,還有樓蘭內部各個氏族的分歧,都是阻礙。但他不能放棄,因爲他是樓蘭首領的兒子,是父親派來王庭的“眼睛”,他得爲樓蘭找到一條活下去的路。
這天,阿吉木跟着稽粥去王庭外的牧場巡視。牧場裏,成群的牛羊在吃草,牧民們騎着馬穿梭其間,唱着歡快的歌謠。稽粥指着遠處的一群野馬說:“看到那些野馬了嗎?下個月,我們要舉行圍獵,到時候,誰能抓住最烈的那匹野馬,就能得到父王賞賜的寶刀。”
阿吉木看着那些野馬,它們在草原上肆意奔跑,鬃毛在風中飛揚,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他突然想起了羅布泊邊的火烈鳥,每當遷徙的季節,成千上萬的火烈鳥會落在湖邊,通紅的羽毛像一片火海。那是樓蘭最美麗的風景,也是他心中最溫暖的記憶。
“我想試試。”阿吉木突然說。
稽粥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你?連我的馬都騎不穩,還想抓野馬?別到時候被野馬踩斷了腿。”
阿吉木搖搖頭:“不試試怎麼知道?樓蘭人雖然不如匈奴人會騎馬,但我們知道,怎麼跟自然相處。野馬有野性,可只要摸清它的脾氣,就能找到靠近它的法子。”
稽粥看着阿吉木,眼神裏多了幾分認真:“好,我給你機會。如果下個月你真能抓住野馬,我就跟父王說,讓你跟着我一起處理部落的事。到時候,你或許能幫你們樓蘭多說幾句話。”
阿吉木心裏一喜,對着稽粥抱了抱拳:“多謝。”
他知道,這是一個機會。如果能抓住野馬,不僅能得到稽粥的信任,或許還能接觸到匈奴部落的事務,了解更多匈奴的情況。這對他,對樓蘭,都至關重要。
夕陽西下時,阿吉木和稽粥騎着馬往王庭走。晚霞把草原染成了紅色,遠處的穹廬像一個個黑色的剪影。阿吉木看着天邊的晚霞,突然覺得,這王庭的風沙雖然凜冽,卻也讓他看清了很多東西。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在羅布泊邊跟着族人遊牧的少年了,他得學着像草原上的雄鷹一樣,在風雨中展翅,才能守護好自己的家園。
回到王庭時,阿吉木又摸了摸衣襟裏的貝殼。貝殼依舊溫潤,只是邊緣被他的手指磨得有些光滑。他知道,離開羅布泊的日子還很長,但他已經找到了前行的方向。無論未來有多難,他都要帶着樓蘭,在匈奴與中原的夾縫中,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
那天晚上,阿吉木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回到了羅布泊邊,妹妹阿依古正拿着貝殼在湖邊奔跑,父親站在帳篷前,對着他微笑。遠處,樓蘭的城池拔地而起,商隊絡繹不絕,火烈鳥在湖面翩翩起舞。他知道,這個夢,終有一天會變成現實。而他,會是那個讓夢想成真的人。
圍獵的日子來得很快,王庭外的草原被踩出了條條馬蹄印,各部落的勇士騎着駿馬,腰間彎刀閃着寒光,連冒頓單於也親自坐在高台上觀戰,狼頭旗在他身後獵獵作響。阿吉木站在稽粥身邊,手裏攥着一根用羅布泊蘆葦編的細繩——這是他偷偷從行囊裏翻出的,蘆葦纖維韌勁足,比匈奴常用的皮繩更輕便。
“記住,抓野馬要靠巧勁,別跟它硬拼。”稽粥拍了拍他的肩膀,遞過一副磨損的皮手套,“要是怕了,現在退回去還來得及。”阿吉木搖搖頭,把蘆葦繩纏在手腕上,目光落在遠處的野馬群裏——最烈的那匹是匹黑鬃馬,正揚着前蹄嘶鳴,把靠近它的幾個匈奴騎士掀得人仰馬翻。
輪到阿吉木時,他沒像其他人那樣揮着套索猛沖,而是慢慢騎着馬,繞到黑鬃馬下風處。草原上的風帶着青草味,他想起樓蘭湖邊的蘆葦叢,每當風吹過,蘆葦沙沙響,連最膽小的水鳥也會放鬆警惕。他從懷裏摸出一顆曬幹的野果,捏碎了撒在地上,黑鬃馬嗅到熟悉的酸甜味,暴躁的動作頓了頓,轉過頭看向他。
“我知道你不想被人困住。”阿吉木輕聲說,用的是樓蘭語,他不確定馬能聽懂,卻還是慢慢伸開手,“就像羅布泊的水,想往哪兒流,就往哪兒流。”黑鬃馬盯着他的手,鼻息噴在他掌心,帶着溫熱的氣息。突然,它猛地甩頭,阿吉木早有準備,借着勢翻身躍到馬背上,手裏的蘆葦繩輕輕纏在馬脖子上,沒有勒緊,只順着馬的動作微微調整。
黑鬃馬瘋了似的奔跑,時而原地打轉,時而揚起前蹄,阿吉木緊緊貼在馬背上,身子像蘆葦一樣跟着晃動,從不用力拉扯繮繩。跑了近一個時辰,黑鬃馬的速度漸漸慢下來,渾身是汗,卻不再掙扎。阿吉木慢慢抬起手,輕輕撫摸它的鬃毛,“以後,我叫你‘風影’好不好?像風一樣快,像影子一樣自由。”黑鬃馬打了個響鼻,蹭了蹭他的胳膊。
當阿吉木騎着風影回到高台下時,全場一片寂靜。稽粥率先反應過來,笑着沖他喊:“好小子!真有你的!”冒頓單於從高台上站起身,目光落在阿吉木和黑鬃馬身上,眼神裏多了幾分深意,“樓蘭的小子,有點意思。”他揮了揮手,讓人遞來一把鑲嵌着寶石的彎刀,“這把刀,賞你了。”
阿吉木接過彎刀,刀柄溫熱,卻比不過衣襟裏貝殼的溫度。他對着冒頓單於躬身行禮,心裏卻很清楚,這把刀既是賞賜,也是試探——冒頓單於想看看,這個樓蘭質子,到底能翻出多大的浪。
接下來的日子,阿吉木借着“抓野馬有功”的由頭,開始跟着稽粥接觸部落事務。他發現,匈奴各部落繳納的貢品裏,有不少中原的絲綢和瓷器,這些東西大多被冒頓單於和幾個親信部落瓜分,其他小部落怨言頗大。有一次,一個弱小的休屠部落沒能按時交夠馬奶酒,冒頓單於要派騎兵去“教訓”,阿吉木趁機對稽粥說:“休屠部落在戈壁邊緣,本來就缺水草,要是逼得太緊,他們說不定會投靠東胡。不如讓他們用戈壁裏的鹽礦抵一部分貢品,鹽是草原人離不開的,比馬奶酒更有用。”
稽粥覺得有道理,把這話傳給了冒頓單於。冒頓單於果然采納了,還誇稽粥“會辦事”。稽粥私下裏對阿吉木說:“你這腦子,比草原上的狐狸還靈光。以後有主意,盡管跟我說。”阿吉木趁機提起:“最近有漢朝商隊要經過樓蘭,他們帶了不少鐵器,要是能讓他們多留幾天,咱們或許能換些好東西。”稽粥眼睛一亮,“鐵器?正好部落裏的箭頭快不夠了,你能讓樓蘭那邊牽線嗎?”阿吉木點頭:“我可以寫封信給父親,讓他幫忙周旋。不過漢朝商隊怕匈奴人搶他們的貨,得保證他們的安全。”
“這好辦!”稽粥拍着胸脯,“我派幾個親信騎士去樓蘭邊境接應,誰敢動他們,就砍了誰的腦袋!”
阿吉木很快寫好信,用蠟封好,托要回樓蘭辦事的族人帶回去。他在信裏告訴父親,匈奴內部並非鐵板一塊,可以利用各部落的矛盾和對中原物資的需求,爲樓蘭爭取空間,還叮囑父親,和漢朝商隊交易時,多換些鐵器和種子,既不能讓匈奴覺得樓蘭偏心漢朝,也不能讓漢朝覺得樓蘭完全依附匈奴。
信送出去沒幾天,稽粥突然帶着阿吉木去見冒頓單於。阿吉木一進穹廬,就看到一個穿着漢朝官服的人坐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卷竹簡。稽粥悄悄對他說:“這是漢朝派來的使者,說要跟咱們‘和親’,還帶了不少禮物。”阿吉木心裏一緊——漢朝主動和親,說明他們也不想和匈奴打仗,這對樓蘭來說,是個好機會。
冒頓單於見阿吉木進來,指了指漢朝使者,對他說:“你懂漢朝的話,聽聽他說什麼。”阿吉木走到使者身邊,使者見他是個樓蘭人,愣了一下,還是把竹簡上的話念了出來:“漢帝願以宗室女爲公主,嫁與單於,兩國約爲兄弟,互不侵犯。漢廷還將每年贈予匈奴絲綢千匹、糧食萬石。”
冒頓單於聽完,冷笑一聲:“漢朝人倒是會算計,用一個女人和幾匹絲綢,就想讓我放棄南下?”漢朝使者連忙說:“單於若是答應,漢匈兩國百姓都能免於戰火,這是天大的好事啊!”冒頓單於沒說話,目光落在阿吉木身上,“你覺得,這和親能答應嗎?”
阿吉木知道,這是冒頓單於對他的又一次試探。他沉吟片刻,說道:“和親是好事,能讓草原少流血。不過絲綢和糧食,不能只靠漢朝送,咱們可以和漢朝開通互市,讓部落裏的人用馬和牛羊去換,這樣既不用看漢朝的臉色,還能讓各部落都能分到好處。”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至於南下,明年春天水草豐美,正是養馬的好時候,要是打仗,只會損耗咱們的兵力。不如先看看漢朝的誠意,等互市開起來,要是他們敢反悔,再南下也不遲。”
冒頓單於盯着阿吉木看了許久,突然笑了:“好一個‘看誠意’!就按你說的辦。稽粥,你跟着漢朝使者去邊境,和他們敲定互市的事。阿吉木,你也跟着去,順便去樓蘭看看,你父親把漢朝商隊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阿吉木心裏一陣狂喜——這是他來到王庭後,第一次有機會回樓蘭!他強壓着激動,躬身行禮:“遵單於之命。”
離開穹廬時,稽粥拍着他的肩膀說:“這下能回家看看了吧?不過別耽誤事,咱們還得盯着漢朝人,別讓他們耍花樣。”阿吉木笑着點頭,手不自覺地摸了摸衣襟裏的貝殼——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羅布泊的湖水,看到了妹妹阿依古拿着貝殼向他跑來的樣子。
出發那天,阿吉木騎着風影,跟在稽粥的隊伍後面。王庭的風沙漸漸被甩在身後,前方的路越來越開闊。他知道,這趟回樓蘭,不僅是探親,更是爲樓蘭尋找“平衡之道”的關鍵一步。只要能讓匈奴和漢朝都覺得,樓蘭有利用價值,又不會威脅到他們,羅布泊的水,就能一直清澈下去,樓蘭的火烈鳥,也能永遠在湖邊起舞。
風影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心情,加快了腳步,鬃毛在風中飛揚。阿吉木迎着風,微微揚起頭——他不再是那個初到王庭時,只能攥着貝殼默默隱忍的少年了。在這風沙彌漫的草原與戈壁之間,他要像風影一樣,帶着樓蘭,跑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