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七月初七，子時三刻。江陵城東，觀星台孤峙江畔，霧氣如練，自北蜿蜒而下，纏繞台基，久久不散。蘇硯舟披青衫，束發戴巾，獨立台心，手中渾儀輕轉，銅環相擊，聲若幽泉。他仰首凝望，目光穿透濃霧，直指中天。心宿二度，熒光赤紅如血，熒惑星竟滯留不動，已逾七日。
‘熒惑守心，天子憂兵。’蘇硯舟低聲吟誦《甘石星經》之語，指尖輕撫星圖帛卷。近月長江水位驟降三尺，荊北流民言北方屯糧驟增，馬蹄聲夜震野澤。三象合一，非天災，乃人禍將至。他猛然展開絹帛，以朱筆圈定烏林、赤壁、夏口三地，標注氣流交匯異常，水汽逆升，乃兵氣凝結之兆。
‘八月必動。’他沉聲斷言，‘曹操已啓南征總動員。’風自江面卷來，吹動他袖口殘破的織線——那是年初自許都潛回時，被曹營細作追殺所留。他撫袖冷笑，提筆疾書《天時策·赤壁預警書》，以星象爲骨，水文爲脈，推演三月內戰局走勢。末了，以血爲印，按於策首。
翌日黃昏，蘇硯舟換素袍，懷策潛入江陵太守府。府西有密室，藏典籍、記政要，唯主簿王粲可入。王仲宣乃當世才士，通經史，曉時務，若能借其手呈策劉琮，或可動荊州決策。他輕叩三下，門啓一線，王粲低聲道：‘子淵，夜來何急？’
密室內燭火搖曳，映得四壁竹簡幽光浮動。蘇硯舟取出《天時策》，鋪於案上。‘仲宣請看：歲在鶉尾，水德當旺。北地屬土，軍以騎兵爲主；我荊楚澤國，水網縱橫，地利在南。今曹操舉衆南下，犯天時，逆地利，此其一敗也。’
王粲凝神細讀，眉頭漸展。蘇硯舟繼續道：‘熒惑守心，主亂臣逼君，兵起南方。又觀江流逆涌，霧鎖三日不散，此乃兵氣壓境之兆。烏林水道狹窄，赤壁岸高流急，若曹軍順流而下，必困於中段。此時江東水師自柴桑北上，我軍據夏口以斷其後，可成夾擊之勢。’
‘若聯孫抗曹，’他聲轉激昂，‘則荊楚可保，漢室有望。若遲疑不決，待曹軍壓境，江陵必爲砧上之肉。’燭火忽閃，映得他雙目如炬。王粲久久不語，終撫策嘆曰：‘此真安邦之策也。明日我便呈於劉荊州。’
話音未落，門外驟起鐵甲之聲。木門轟然洞開，蔡瑁親信伊籍大步而入，身後隨四名虎衛，手按刀柄。伊籍冷笑：‘好一個安邦之策！蘇子淵，你自許都歸來，行蹤詭秘，今夜私會主簿，呈遞密策，莫非欲通敵江東乎？’
蘇硯舟怒目而視：‘伊伯機，你蔡氏一族貪權固位，不顧社稷安危！我以天象兵機諫主，何罪之有？’伊籍不答，揮手奪過《天時策》，就燭焚之。火光騰起，映照王粲驚怒之色。‘此策妄言軍機，淆亂人心，按律當毀。’伊籍冷聲道，‘蘇主記，蔡都督有令，請你即刻回署，閉門思過。’
蘇硯舟欲奪策，虎衛橫刀阻之。他眼睜睜見那凝聚心血的帛卷化爲灰燼，片片飄落如蝶。‘天機已現，爾等掩耳盜鈴，豈能逆天而行？’他厲聲喝道，‘待鐵騎踏破江陵，方知今日之誤！’
伊籍拂袖而去，虎衛押王粲出室。密室重歸死寂，唯餘焦臭彌漫。蘇硯舟跪於殘灰前，拾起一角未燃盡的星圖，其上‘赤壁’二字尚存。他握緊拳頭，指甲嵌入掌心。窗外，月隱星沉，長江如墨。
三日後，江陵城頭忽傳急報：北方斥候發現曹軍先鋒已至新野，糧船千艘順漢水而下。劉琮驚懼，急召蔡瑁議事。蘇硯舟聞訊，再上書請聯孫權，卻被蔡氏黨羽以‘動搖軍心’罪名拘於府衙偏院。夜半，一黑影翻牆而入，乃舊部小吏。‘先生，江東細作傳信，周瑜已率水師三萬屯於柴桑，只待荊州一諾，便可西進。’
蘇硯舟閉目良久，忽問：‘可識得一人？名魯肅，字子敬，現任江東贊軍校尉。’小吏點頭。‘你持此信，偷渡夏口，交予魯肅。信中言：八月望日，熒惑入鬥，風將自東南起，若舟師至赤壁，可舉火爲號。’他取出一卷細絹，密封於竹筒。
‘先生……那不是火攻之策？’小吏顫聲問。蘇硯舟望向北方，低語：‘天時不助逆，地利可借勢。曹操南下，必恃風順水急。然八月東南風起，若以火船沖其連環，鐵索難救。此非我策，乃天意。’
小吏泣拜而去。蘇硯舟獨坐燈下，取筆重繪星圖。忽聞城外鼓角連營，蔡瑁調兵布防，然皆重北門，輕水道。他冷笑：‘守城門而忘江防，豈非待戮？’
是夜，他又登觀星台。熒惑星已移入鬥宿，與歲星相沖，天象劇變。他展開新繪帛圖，標注‘東南風起，火攻可成’八字。忽覺背後寒意襲來，回首，一黑衣人立於台梯，手持短匕。‘蘇主記，蔡都督有請。’那人低語。
蘇硯舟不懼，只將星圖藏入石縫，朗聲道：‘請轉告蔡瑁：赤壁江面，非戰陣之所，乃葬身之地。’言罷，隨黑衣人下台。風起江上，卷起殘葉，如焚城之燼。
數日後，江陵府傳出消息：主記蘇硯舟染疫，閉門不出。然有漁人言，曾見一青衫客夜泛小舟，直下夏口。而江東柴桑，魯肅接竹筒密信，展信默然，良久謂周瑜曰：‘荊州有人知天命矣。’周瑜觀信，撫掌而笑：‘天助我也。傳令：八月十二，水師啓航，目標赤壁。’
長江依舊東流，霧未散，星未滅。一場席卷天下的大火，已在天象與人心的交匯處，悄然點燃。蘇硯舟雖身陷困局，然其策已渡江，其志已入火。赤壁之役，未戰而勢已分。天機雖密，終難掩忠臣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