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在沈廷舟眼中跳躍，映出他眼中重新燃起的銳氣和毫不掩飾的信任。他重重一拍大腿的動作，帶着戰場上那種一錘定音的決斷力：“好！晚星，你說，咱們怎麼幹？明天我就召集大夥兒，把你的法子，跟隊裏說！”
林晚星的心，因爲他的全然信任和這份毫無保留的支持，而漲得滿滿的。幾個月不見，這個男人似乎更沉默了些，眉宇間因旱情添了風霜，但那份頂天立地的擔當和對她的信賴，卻從未改變。
“嗯！”她再次點頭，聲音清晰有力，“不過，廷舟，在跟全隊說之前，咱們得先把自家院裏這套‘集雨’和‘保墒’的法子，先做個小示範。成了，有了看得見的例子，再說服大夥兒，就容易得多。而且，咱們也得先摸索清楚具體怎麼做，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沈廷舟略一思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對，是這個理。先在自己家試，成了再推廣。需要啥？你說，我來弄。”
“需要的東西，大多就地取材。”林晚星翻開筆記本，指着自己畫的簡易示意圖，“集雨，主要利用屋頂和山坡。咱們家這屋頂是斜坡，正好。需要找些不漏水的材料，比如舊瓦、石片，或者實在不行，用和了麥秸的厚泥抹一層也行，在屋檐下接一條水槽——用剖開的竹筒、舊瓦，甚至把樹幹挖個凹槽都行，把雨水引下來。水槽末端，接一個蓄水池。”
她指向院子裏靠近菜地、地勢稍低的一角：“我看那兒就不錯，挖個坑，不用太大，先用石塊和黏土把內壁夯實抹平，有條件的話，最好用點石灰和沙子拌的灰漿抹一層防滲。池子上頭搭個簡單的草棚遮陽，減少蒸發。池邊留個出水口，安個木塞或者舊閥門，接上竹管，就能把水引到菜地或者需要的地方。”
她又翻到另一頁，上面畫着滴灌和滲灌的示意圖：“水引出來，不能漫灌，太浪費。用我帶回的這種帶細孔的竹管，或者用舊布條纏在普通竹管上，讓水慢慢滲出來，直接澆到作物根部。這就是‘簡易山地集雨滴灌系統’。”
沈廷舟聽得極其認真，目光隨着她的手指在圖紙上移動，不時點頭，偶爾提出一兩個實際問題：“屋頂接水槽，用舊瓦行，隊裏倉庫好像還有些破損的，拼拼能用。蓄水池防滲，石灰隊裏還有點，沙子後山河灘就有。竹管也好辦，後山竹子多。就是這滴灌的細孔，不好鑽，費工夫。”
“這個我想到了。”林晚星拿出那個改良的金屬噴頭，“可以用燒紅的細鐵釺慢慢鑽，或者，咱們不用鑽那麼多孔，就在竹管需要出水的位置，用刀子劃開細縫，外面鬆鬆地纏上破布條或者舊麻繩，控制水流速度。雖然粗糙，但原理一樣，能省水。”
沈廷舟眼睛一亮：“這法子好！土法上馬，材料好找！”
“至於土壤保墒，”林晚星繼續道，“除了常規的勤鬆土、覆蓋秸稈雜草，最重要的是這個。”她指着“土法保水劑”的配方，“主要材料就是麥秸、玉米稈、豆秸這些，鍘碎，用石灰水浸泡處理，再混合草木灰、少量人畜糞尿和黃土，堆起來發酵。等腐熟了，摻在作物根部的土壤裏，能像海綿一樣吸住水，慢慢放出來。制作過程不復雜，就是需要時間和地方發酵。咱們可以先在自家後院角落弄個小堆試試。”
她又拿出那卷珍貴的塑料薄膜：“這個，量太少，不能大面積用。我想着，用來做幾個小型的‘育苗保墒棚’。選背風向陽的牆根，用樹枝搭個小拱架，蓋上這膜，裏面育苗或者種點特別需要水分的細菜，能減少蒸發，提高地溫，出苗保苗效果好。哪怕只能多保住幾畦菜苗，也是好的。”
沈廷舟和王大娘聽着這一樁樁、一件件，既新奇又實在的法子，眼中希望的光芒越來越盛。這些辦法，聽起來沒有一樣是需要花大錢或者完全辦不到的，都是立足現有條件，靠勤快和巧勁。
“成！就這麼幹！”沈廷舟一錘定音，“明天天一亮，我就去弄材料。屋頂接水槽和蓄水池，我來弄。竹管和滴灌系統，我找鐵牛他們幾個手巧的來幫忙。保水劑的發酵堆，娘，你在行，你幫着晚星弄。育苗棚，地方你定，搭架子我來。”
他三言兩語，就將任務分派得清清楚楚，雷厲風行。王大娘也連連點頭：“中！醃菜漚肥我都在行，這保水劑聽着跟漚肥差不多，我幫着星兒弄！”
小軍也舉起手，小臉激動得發紅：“我也幫忙！我去撿石頭！挖土！”
林晚星看着瞬間動員起來的家人，心裏暖流涌動，所有的疲憊仿佛一掃而空。這就是她的家，無論面對什麼困難，總能迅速擰成一股繩。
夜色已深，但沈家小院的燈火，卻亮到了很晚。一家人就着燭光，又細細推敲了許多細節，直到月上中天，才各自歇下。
躺在久違的、散發着陽光和沈廷舟氣息的炕上，林晚星卻沒什麼睡意。聽着身邊沈廷舟平穩的呼吸，感受着家的溫暖和踏實，她心裏卻盤算着更長遠的事情。自家的示範要抓緊，但全大隊的抗旱，更是刻不容緩。她得盡快拿出一個能說服大隊幹部和全體社員的、完整的抗旱增產方案。
想着想着，困意終於襲來。朦朧中，她仿佛聽見了久違的雨聲。然而清晨醒來，窗外依舊是灰蒙蒙的幹旱天空，連一絲雲彩都沒有。但那場“及時雨”，已經在她心裏，開始醞釀了。
第二天，天色微明，沈家小院就熱鬧起來。
沈廷舟果然說到做到，天沒亮就出去了。等林晚星起床時，他已經從隊部倉庫扛回了一捆邊緣破損、但大體還能用的舊瓦，又去後山砍了幾根粗細合適的毛竹回來，正在院子裏比劃着。
“屋頂斜度夠，瓦片順着屋檐鋪，接縫用石灰泥抹死，水槽先用這半邊竹筒試試，不夠的話再想辦法。”他一邊忙活，一邊對出來的林晚星說，手上動作不停，用麻繩和木楔固定着竹筒水槽。
林晚星連忙洗漱，吃了王大娘留在灶上的糊糊，也加入了勞動。她按照圖紙，在選定的位置用石灰劃出蓄水池的範圍，然後和小軍一起，用鐵鍬開始挖掘。土質堅硬，挖起來很費勁，但兩人幹得滿頭大汗，卻勁頭十足。
王大娘則按照林晚星說的配方，開始處理收集來的麥秸和玉米稈。她用鍘刀仔細鍘碎，然後放進大木盆裏，用兌好的石灰水浸泡。空氣中彌漫開石灰特有的氣味。
上午，鐵牛和另外兩個被沈廷舟叫來的、手巧又嘴巴嚴實的退伍兵也來了。他們一看這架勢，又聽了沈廷舟簡單的解釋，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緊要性，二話不說就上手幫忙。鐵牛負責用燒紅的鐵釺在竹管上鑽孔和劃縫，另外兩人幫着沈廷舟固定屋頂水槽和挖掘蓄水池。
小院叮叮當當，熱火朝天。路過的社員好奇地張望，沈廷舟便簡單解釋一句：“晚星從省裏學了點抗旱保水的土法子，先在家試試。”
省裏學的！抗旱保水！這兩個詞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但見沈家忙得腳不沾地，也不好細問，只是那目光裏的期待和好奇，又多了幾分。
到了下午，沈家小院的“抗旱示範工程”已初見雛形。屋頂的舊瓦水槽和竹筒導流管已經安裝好，雖然簡陋，但接了點水試驗，果然能將屋頂的雨水（模擬的）順暢地引入下方的蓄水池位置。蓄水池挖了半人深，方圓約四五尺，沈廷舟正帶着人用碎石和黏土混合，仔細地夯築池壁。鐵牛那邊，幾根鑽好孔、纏好破布條的“滴灌竹管”也已初步成型。
最引人注目的是牆角那個小小的、用樹枝搭起、蒙着透明塑料膜的“育苗保墒棚”。在午後微弱的陽光下，薄膜內泛着朦朧的水汽和暖意，與外面幹燥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林晚星在裏面撒下了一些耐旱的谷子種子和幾棵菜苗，小心地澆了點水。
而院子另一角，王大娘照看的“土法保水劑”發酵堆也已初步堆好，用破草席蓋着，靜靜發酵。雖然看不出什麼，但那“用爛秸稈就能做保水寶貝”的說法，已經像風一樣悄悄在村裏傳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沈家小院成了紅旗生產大隊最受關注的“試驗田”。每天都有社員“路過”，伸長脖子看幾眼。蓄水池抹上了灰漿，正在陰幹；滴灌竹管鋪設到了菜畦邊，試着通了一次水，細密的水珠果然緩慢而均勻地滲入菜根周圍的土壤，幾乎沒什麼浪費；育苗棚裏的種子，竟然在幹旱的天氣裏，率先冒出了嬌嫩的綠芽！
這一切，都被大隊長、支書，以及聞訊趕來的周老栓等老把式看在眼裏。他們蹲在沈家院子裏，摸着那溼潤的滴灌土壤，看着育苗棚裏的新綠，聽着林晚星用樸實的語言講解集雨、保墒、滴灌的原理和“土法保水劑”的預期效果，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懷疑、審視，漸漸變成了驚奇、信服，最後是壓抑不住的激動。
“這法子……真能行！”周老栓捻着蓄水池邊略帶溼潤的泥土，又看看頭頂依舊晴朗無雲的天空，長長吐出一口氣，“就算老天爺不下雨，咱們自己接的這點雨水，省着用，用到根上，說不定……真能救活不少莊稼！”
“關鍵是，這些東西，咱們自己都能弄！”大隊長眼睛發亮，指着那些舊瓦、竹筒、樹枝、破布，“不花錢，就花點力氣！晚星，你這學，上得太值了！”
支書也連連點頭：“晚星，廷舟，你們這示範做得好！我看，這事不能等了，得馬上在全大隊推廣！特別是這個集雨和滴灌，還有保水劑，家家戶戶，只要有可能，都弄起來！多攢一滴水，就多一分希望！”
得到了大隊幹部的明確支持，林晚星和沈廷舟精神大振。事不宜遲，當天晚上，大隊部再次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這一次，沒有長篇大論的動員，沈廷舟和林晚星直接將社員們帶到了沈家小院，實地參觀講解。
在跳躍的火把和煤油燈的光線下，林晚星站在自家的“示範工程”前，聲音清晰而有力，將集雨系統的搭建、滴灌裝置的制作、保水劑的發酵、育苗棚的利用，以及深翻保墒、覆蓋抗旱等其他輔助措施，掰開揉碎了講給每一位社員聽。她講得細致，不回避困難，也明確指出哪些步驟可以簡化，哪些材料可以替代。
沈廷舟則在一旁補充，強調組織紀律和分工協作的重要性，並宣布了大隊的決定：以生產隊爲單位，組織青壯勞力，優先幫助缺乏勞動力的家庭搭建集雨設施和挖掘蓄水池；集中收集廢舊材料和竹木資源，統一制作滴灌部件；由王大娘和周老栓牽頭，在幾個固定地點，指導社員漚制“土法保水劑”；育苗棚技術，由林晚星負責，在各生產隊挑選細心負責的社員先行學習，再逐步推廣。
“社員同志們！”大隊長最後站出來，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老天爺不給活路，咱們就自己闖出一條活路！晚星和廷舟帶回來的這些法子，就是咱們手裏的家夥什！不要怕難，不要怕累！想想咱們去年是怎麼在荒地裏刨出糧食的？想想咱們的豬，咱們的雞！現在這點旱，嚇不倒咱們紅旗大隊的人！從明天起，全隊上下，男女老少，都給我動起來！跟旱魔拼了！”
“拼了！”
“幹！”
人群爆發出熱烈的響應。火光映照着一張張被幹旱折磨得憔悴、卻在此刻重新燃起鬥志的臉龐。恐懼和絕望，被切實可行的希望和同舟共濟的決心所取代。
散會後，夜已深。但紅旗生產大隊的許多人家，卻亮着燈火，一家人圍在一起，興奮地討論着明天該從哪裏開始，家裏有什麼材料可以用。久違的、充滿生機的嘈雜聲，取代了往日死寂的沉默，在幹旱的夜空下悄悄蔓延。
林晚星和沈廷舟並肩站在自家院門口，看着夜色中零星散去的火把光亮，聽着隱約傳來的、充滿希望的議論聲，相視一笑，緊緊握住了彼此的手。
家的示範，已經點燃了全隊的星火。接下來，就是將這點點星火，匯聚成足以對抗旱魔的燎原之火。戰鬥，才剛剛打響。而他們，將與全體紅旗大隊的社員們一起，用自己的雙手和智慧，在這片他們深愛的土地上，書寫一曲波瀾壯闊的抗天壯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