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塔矗立在新京市中心,三百米高,曾是城市的象征。災難前,塔頂的旋轉餐廳是情侶約會的熱門地點,觀景台上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現在,它像一根巨大的針,刺入灰蒙蒙的天空,塔身遍布鏽跡,部分結構扭曲——不是病毒造成的扭曲,而是物理上的坍塌。
但塔頂有光。
閃爍的摩斯碼在午夜停止了,但光依然在。不是燈光,而是某種冷光,像螢火蟲的聚集,或極光的碎片。
清晨,隊伍集結。這次人更少:林深、小雨、周文遠、陳墨、小楊,還有李明。李明堅持要來,他說“塔上有答案,也有問題”。
“你確定要帶他去?”陳墨在出發前低聲問林深,“他才剛清醒,而且...”
“他知道我們不知道的事,”林深看着李明,後者安靜地站在一邊,望着電視塔方向,表情空茫,“而且我覺得,塔上的人可能認識他。”
“塔上的人?你確定那是人?”
“不確定。但會發摩斯碼的,不太可能是純粹的怪物。”
他們穿過市中心。這裏的扭曲更爲明顯,不是醫學部那種有規律的異常,而是混亂的、災難性的破壞。一棟摩天大樓攔腰折斷,上半部分斜倚在旁邊建築上,形成一個詭異的夾角。街道上堆滿了廢棄的車輛,有些熔化成奇怪的形狀,像現代藝術雕塑。空氣中彌漫着灰塵和某種化學品的刺鼻氣味,即使三年後仍未完全散去。
“小心地面,”小楊指着前方,“那看起來像瀝青,但實際上是軟的。”
他們繞開那片區域。走近看,地面像黑色的沼澤,緩慢冒泡,偶爾浮出一些無法辨認的物體碎片。
“局部物理法則改變,”小楊記錄,“粘度降低,可能還有別的性質變化。不要碰。”
電視塔的基座是一個巨大的圓形建築,曾經是購物中心和娛樂中心。入口的玻璃門破碎,裏面漆黑一片。
“電力應該早就斷了,”周文遠說,“但塔頂有光,說明有獨立電源,或者...其他能源。”
他們進入大廳。內部出人意料的幹淨,沒有瓦礫,沒有灰塵,像是有人定期打掃。地面是大理石,映出他們模糊的影子。中央有一個噴泉池,幹涸了,但池底沒有落葉或垃圾。
“有人在這裏,”陳墨握緊了自制長矛。
“或者有什麼東西維持着這裏的秩序。”李明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帶着奇特的回聲。
他們走向電梯間。電梯門緊閉,指示燈熄滅。旁邊有安全樓梯的門,但門被從裏面鎖住了。
“繞路,”林深說,“找其他入口。”
他們在底層搜索,發現了一扇員工通道的門,虛掩着。門後是狹窄的樓梯,向上延伸。
“步行上三百米,”大劉喘了口氣,“這可不是輕鬆的活兒。”
“慢慢來,”林深說,“保存體力。”
樓梯間同樣幹淨,牆壁上有熒光塗料,提供微弱照明。不是正常的熒光,而是那種冷光,和塔頂的光一樣。
爬了大約十層,小雨突然停下。
“聽。”
他們都停下腳步。遠處,有聲音傳來。不是說話聲,也不是機械聲,而是...音樂。很微弱,但確實是音樂。鋼琴曲,旋律熟悉又陌生。
“是有人在彈琴?”陳墨難以置信。
“或者錄音,”周文遠說,“但電力...”
他們繼續向上,音樂聲逐漸清晰。是一首古典鋼琴曲,肖邦的《夜曲》,演奏技巧精湛,但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節奏太完美了,每個音符的長度、力度完全一致,像機器演奏。
二十層,他們到達第一個平台。這裏有一個觀景廳,落地窗破碎,風灌進來,吹起地面的灰塵——這裏是唯一有灰塵的地方。
音樂聲更清晰了,來自上方。
“在塔頂,”李明說,“旋轉餐廳。那裏有鋼琴。”
“你怎麼知道?”林深問。
“災難前,我來過。很多次。”李明看着窗外,眼神遙遠,“和妻子結婚紀念日。和女兒過生日。一個人看日落。我記得鋼琴的位置,靠窗,能看到整個城市。”
他的聲音裏有種深沉的悲傷。林深想起陳墨說過,李明的家人在災難中全部遇難。
“對不起,”陳默說。
李明搖搖頭,繼續向上爬。
三十層,四十層,五十層。樓梯仿佛沒有盡頭。他們的呼吸變得粗重,腿像灌了鉛。只有小雨似乎不累,她走在前面,像是被什麼牽引着。
六十層時,音樂聲突然停止。
寂靜。只有風聲和他們自己的呼吸聲。
然後,一個聲音傳來,通過某種擴音系統,在樓梯間回蕩:
“歡迎。請繼續向上。我在頂樓等你們。”
聲音是合成的,沒有性別,沒有年齡,沒有情感。但林深感覺在哪裏聽過。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繼續向上。
七十層,八十層,九十層。樓梯間的牆壁開始變化。不再是普通的混凝土,而是變成了...某種顯示屏?表面平滑,暗色,但當他們靠近,會浮現圖像。
不是隨機的圖像。是他們的記憶。
林深看到牆上浮現出實驗室的場景,林楓在操作台前,眼鏡滑到鼻尖。看到自己——林深的部分——在射擊場,第一次擊中十環。看到小雨在圖書館的晨光中說“我相信你”。
周文遠停下腳步,盯着牆上:那是他和妻子女兒的合影,災難前在公園拍的。照片裏,妻子在笑,女兒還小,抱着他的腿。
“別看,”林深抓住他的手臂,“這是陷阱。它在讀取我們的記憶,顯示給我們看。”
“但爲什麼?”
“測試?驗證?還是消耗?”
他們強迫自己不看牆壁,繼續向上。但那些圖像跟隨他們,在視野邊緣閃爍,像誘餌。
一百層。終於,他們到達了旋轉餐廳所在的樓層。
門開着。
裏面不再是災難後的廢墟,而是...完好的餐廳。桌椅整齊,桌布潔白,水晶吊燈亮着柔和的光。落地窗完整,窗外是城市的全景——但不是現在的廢墟,而是災難前的城市,燈火輝煌,車流如織,生機勃勃。
一個幻象。但如此真實,能聽到遠處的車聲,看到霓虹燈的閃爍。
餐廳中央,鋼琴旁,坐着一個人。
或者說,看起來像人的東西。
他穿着災難前常見的西裝,背對他們,正在彈鋼琴。彈的是剛才那首《夜曲》,但這次有感情了,有起伏,有呼吸。完美的演奏。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餘音在空氣中振動。
彈琴者緩緩轉身。
林深屏住了呼吸。
那是李明。
但不是他們認識的李明。這個李明看起來年輕十歲,頭發整齊,面容光潔,穿着得體,眼神清澈。他微笑着,那笑容溫暖而熟悉,是災難前那個藝術史講師的笑容。
“李...明?”陳墨的聲音在顫抖。
“是我,”彈琴者說,“也不是我。請坐。”
他指了指周圍的桌子。每個桌子旁突然出現了人影——不是真人,而是像牆壁上的圖像一樣,由光構成。但更精致,更真實。那些人影在交談,在笑,在用餐。整個餐廳活了過來,災難前的夜晚。
“這是什麼?”林深問,手放在槍上。
“記憶的宴會,”彈琴者——李明2號——說,“我收集的,我保存的。災難前最後一個晚上的記憶。那一晚,這座城市有一千三百七十二人在這個餐廳用餐。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臉,每一個人的聲音,每一個人的故事。”
他走向一張桌子,那裏坐着“一家四口”:父母和兩個孩子,在慶祝生日。蛋糕上的蠟燭閃爍。
“這位是張先生,會計師,那天是他女兒的七歲生日。他特意請假早退,來訂這個位置。”李明2號輕聲說,“這位是李太太,小學教師,那天她剛得知自己懷孕了,還沒來得及告訴丈夫。這位是小張,七歲,想要一個粉紅色的自行車。這位是小張的哥哥,十歲,想要最新的遊戲機。”
他走過每一張桌子,說出每個人的故事。真實、詳細、充滿細節。
“你怎麼知道這些?”真正的李明——從營地來的李明——問,他的聲音在顫抖。
“因爲我就是他們的記憶,”李明2號說,“災難發生時,我在這裏。病毒席卷而來,現實開始扭曲。但在這個高度,在塔頂,扭曲來得慢一些。我有時間...做選擇。”
“什麼選擇?”
“選擇記住。選擇成爲記憶的容器。”李明2號轉身看着他們,“當病毒改變現實時,我意識到一件事:現實的基礎是共識,而共識的基礎是記憶。如果我們都忘記了某件事,那件事就不再‘真實’。但如果有人記得,記得足夠強烈,那麼那件事就還有存在的可能。”
他走向窗邊,看着窗外的幻象城市。“所以我做了和趙上校類似的事,但目的不同。他想要創造新現實,我想要保存舊現實。我把自己變成了...錨點。一個記憶的錨點。我收集了那一晚所有人的記憶,所有我能接觸到的記憶,把它們編碼、存儲、維護。”
“用你的意識作爲載體,”周文遠理解地說,“就像公園的金屬圓柱,但更復雜。你承載的不是一個人的記憶,是一千多人的。”
李明2號點頭。“代價是我的自我。我幾乎消失,被這些記憶淹沒。但我留下了一個核心指令:保存。保存這座城市最後一夜的樣子。保存這些人活過的證明。”
“但這是幻象,”林深說,“不是真實。”
“什麼是真實?”李明2號反問,“如果你能觸摸,能看見,能聽見,能感受,那不就是真實嗎?對他們來說——”他指着那些光之人影,“這一夜是永恒的。他們永遠在慶祝,永遠在歡笑,永遠活着。這不是比外面的廢墟更真實嗎?”
真正的李明走向一個桌子,那裏坐着一個女人,獨自用餐,看着窗外的城市。她的側臉熟悉。
“那是...我妻子?”真正的李明聲音哽咽。
“王莉,美術老師,那天是你們的結婚紀念日,但你們吵架了,她一個人來這裏。”李明2號說,“她點了你最愛的紅酒,希望你來找她。她在等。永遠在等。”
真正的李明伸手,想要觸碰那個光影。手指穿過光影,只感覺到微弱的溫暖,像陽光。
“她不是真的,”李明2號輕聲說,“但她記得你。她的記憶裏有你,有你們的愛,有你們的爭吵,有你們的和解。這些記憶是真實的。在我的維護下,它們永遠不會消失。”
“但外面...”陳墨指向窗外,那裏應該是廢墟,但幻象顯示的是繁華都市。
“外面是現在,這裏是過去。我選擇了過去。”李明2號看着真正的李明,“你也可以選擇。留在這裏,成爲記憶的一部分。和妻子重逢,即使只是記憶的重逢。或者回到外面,面對廢墟和失去。”
真正的李明站在原地,淚水滑落。三年的痛苦,三年的孤獨,三年的瘋狂追尋某種意義,現在答案就在眼前:一個完美的幻象,一個永恒的過去。
“如果我留下,會怎樣?”他問。
“你的意識會融入這個記憶網絡。你會成爲他們中的一員。你會‘記得’自己一直在這裏,和妻子在一起,沒有災難,沒有失去。你會幸福。”李明2號說,“但代價是,你不再是你。你會成爲記憶的一部分,失去改變、成長的可能性。”
“如果我離開?”
“你繼續是李明,一個在末日失去一切的人,但還有未來,無論多麼艱難。”
所有人都沉默了。鋼琴聲再次響起,輕柔的旋律在餐廳裏回蕩。光影們在交談,在歡笑,在生活。完美的,永恒的,虛假的。
林深看着李明。他知道這個選擇有多艱難。他自己經歷過身份的分裂,知道自我認同的珍貴。但失去的痛苦,他也知道。
“我需要一點時間,”李明最終說,“我想...和她說話。即使只是幻象。”
“你可以。她記得你,她能回應。但記住,她只是記憶的回聲,不是真人。”李明2號說。
真正的李明走向那個光影妻子。光影轉過頭,看到他,微笑——那微笑裏有愛,有悲傷,有期待。李明坐在她對面,開始說話。聲音太低,聽不清內容,但能看到他在哭,在笑,在訴說。
“你們呢?”李明2號看向其他人,“你們可以參觀。這不是陷阱。這是...禮物。一個保存完好的過去。你們可以在這裏找到你們失去的人,至少他們的記憶。”
“但我們要付出的代價是?”林深問。
“只是時間。在這裏停留,你們會逐漸被同化。記憶的美好會吸引你們,讓你們不願離開。最終,你們會選擇留下。這不是強制,是選擇。”
陳墨搖頭。“我不需要幻象。我需要真實,即使是痛苦的真實。”
周文遠握緊小雨的手。“我們有彼此,這就夠了。”
小楊推了推眼鏡。“我是科學家。我寧願研究真實的世界,即使它破碎。”
林深沒有說話。他看向窗外的幻象城市,災難前的新京。他幾乎不記得這座城市完好的樣子了。林楓的記憶裏有,但那些記憶模糊,像是別人的照片。他自己的記憶裏只有廢墟。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留下。想看看城市完好的樣子,想體驗沒有病毒的世界,哪怕只是幻象。
但手腕上的手環脈動。公園裏,那個永恒的愛的錨點。那個真實的犧牲,真實的記憶。
真實的比完美的更好,即使真實是破碎的。
“我們是爲節點來的,”林深說,“電視塔是節點之一。我們需要激活它。”
李明2號點頭,似乎早已預料。“電視塔節點,主題是‘溝通’。這裏是城市的最高點,信息的樞紐。要激活節點,需要一個關於溝通的純粹記憶。不是普通的對話,而是...理解的瞬間。兩個意識真正連接的瞬間。”
“我們有這樣的記憶嗎?”
“你們每個人都有。但需要自願付出,像之前的節點一樣。”李明2號指向餐廳一角,那裏有一個控制台,樣式古老,像是上世紀的電台設備,“把記憶注入那裏,節點就會激活。但記憶會被封存,你會永遠失去它。”
“失去一個記憶?”
“不是普通的遺忘。是那個記憶從你的意識中被移除,完全地。你會記得事件,但不記得那個連接的感覺,那個理解的瞬間。就像...聽別人描述你自己的經歷,而不是親身經歷。”
林深思考着。他有什麼關於“理解的瞬間”的記憶?
林楓在實驗室裏,向他解釋量子糾纏,兩人突然同時理解了某個概念,相視一笑。
小雨在廢墟中握住他的手,說“我相信你”。
陳博士在最後時刻說“這是我的責任”,眼神交匯。
每一個都很珍貴。每一個都是他的一部分。
“我可以嗎?”小雨突然說。
所有人都看向她。
“我有一個記憶,”小雨輕聲說,“很小的時候,我生病發燒,很難受。爸爸整夜守着我,給我講故事。我不記得故事內容了,但我記得他握着我的手,我記得突然之間,我不那麼難受了,因爲我知道他在。我理解了...愛就是有人在你難受的時候,不離開你。”
周文遠蹲下身,抱住女兒,眼淚無聲滑落。
“那個記憶很寶貴,小雨,”林深說。
“但我們需要激活節點,對嗎?”小雨看着父親,又看向林深,“如果這個記憶能幫助所有人,我願意付出。而且...爸爸現在在這裏,真實的。我不需要記憶裏的爸爸。”
李明2號看着小雨,眼神裏第一次出現了類似情感的東西——驚訝,或許還有敬意。
“那個記憶足夠純粹,”他說,“但你真的願意嗎?失去那個記憶,你就真的失去了那個瞬間。以後你只會知道‘爸爸在我生病時照顧我’,但不會記得那種感覺,那種連接。”
小雨想了想,然後點頭。“我願意。因爲我有現在。現在爸爸在這裏,握着我的手。這就是新的記憶。”
周文遠抱緊女兒,說不出話。
“那麼,來吧。”李明2號帶他們到控制台前。
控制台中央有一個耳機形狀的裝置。李明2號解釋:“戴上這個,它會讀取你選擇的記憶。你需要完全回憶那個瞬間,沉浸其中。然後,記憶會被提取,注入節點。”
小雨戴上耳機。太大了,不太合適,但能用。
“閉上眼睛,回憶那個夜晚。”李明2號的聲音變得柔和。
小雨閉上眼睛。幾秒鍾後,耳機開始發出微弱的藍光。控制台上的儀表跳動,指針擺動。
餐廳裏的幻象開始波動。那些光影人物變得模糊,聲音變調。窗外的城市幻象閃爍,像信號不良的電視。
“記憶正在被提取,”李明2號說,“節點在接收。”
突然,真正的李明走過來,臉色蒼白但堅定。“我也來。我有一個記憶...我和妻子第一次真正理解彼此的時刻。在我們第一次大吵後,在雨中,我們突然明白了對方的痛苦。那一刻,我知道我永遠愛她,即使我們有分歧。”
“你想用這個記憶激活節點?”李明2號問。
“不。我想用這個記憶...交換。我想把她從這裏帶走。”真正的李明指着那個光影妻子,“她不應該困在這裏,永遠等待。她應該安息,或者,如果可能,成爲我記憶的一部分,真正的部分,而不是困在這個幻象裏。”
李明2號沉默了很久。然後說:“你可以嚐試。把記憶注入,但指向她,而不是節點。這可能會把她從網絡中釋放,讓她成爲你個人記憶的一部分。但這很危險,可能破壞整個網絡。”
“我願意冒險。”
“那麼戴上另一個耳機。”
控制台上有兩個耳機插口。李明戴上第二個耳機,閉上眼睛。
兩個記憶同時被提取。小雨的藍光,李明的綠光,在控制台上交織。
餐廳的幻象劇烈波動。光影人物開始消散,像煙霧被風吹散。窗外的城市幻象崩潰,露出真實的景象:廢墟,灰暗的天空,廢墟。
鋼琴聲變得刺耳,走調。
李明2號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網絡在崩潰。你們在釋放記憶,而不是封存它們。節點不會被激活,而是會被...重構。”
“會怎樣?”陳墨問。
“不知道。這是從未嚐試過的。”
控制台開始過熱,發出警告聲。小雨和李明都露出痛苦的表情,記憶的提取是痛苦的,像是靈魂被撕扯。
“堅持住,”林深抓住小雨的手,“我們在。”
周文遠握住李明的肩。
幾秒鍾,像幾小時。
然後,一聲清脆的響聲,像是玻璃破碎。
控制台的儀表全部歸零。耳機上的光芒熄滅。
小雨睜開眼睛,茫然。“我...我記得我在生病,爸爸在照顧我。但我感覺不到...那種感覺了。我只知道發生過。”
李明也睜開眼睛,淚水流淌。“我釋放了她。她自由了。”
餐廳的幻象完全消失了。桌椅還在,但布滿灰塵。水晶吊燈暗淡。窗外是真實的廢墟城市。
李明2號幾乎完全透明了,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網絡崩潰了,”他說,“記憶被釋放了。它們會...回到各自的主人那裏,如果主人還活着。或者消散,歸於虛無。那一夜,那一千三百七十二人,不再被束縛在這裏了。”
“那你呢?”真正的李明問。
“我是網絡的載體。網絡崩潰,我也會消失。”李明2號微笑,那是最後的微笑,“但沒關系。我保存了他們三年。現在,他們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他看向窗外的真實世界。“真醜,對吧?但真實。美麗的真實。”
然後,他完全消失了。
控制台上,第三個凹陷開始發光。同時,浮現文字:
“節點3:溝通記憶,激活但未封存。記憶已釋放。協議進度:3/13,但模式改變。提示:下一個節點需要‘運動的記憶’。警告:網絡不穩定,部分記憶可能泄露到現實世界。”
“什麼意思?”小楊問。
“意思是,”周文遠分析,“那些被釋放的記憶,可能會出現在現實中,像幽靈一樣。不是實體,但可能會被感知,被感覺到。”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聲音。
不是從餐廳裏,是從樓梯間,從樓下,從整個電視塔。
一千三百七十二個人的聲音,低語,笑聲,交談聲,餐具碰撞聲,音樂聲。
所有那些被保存了三年的記憶,現在被釋放,像聲音的幽靈,在塔中回蕩。
“我們得離開這裏,”陳墨說,“這些聲音...可能會吸引什麼。”
他們扶起虛弱的小雨和李明,準備下樓。但樓梯間裏,那些聲音更清晰了。還有影像的碎片,一閃而過的笑臉,模糊的身影,未說完的句子。
不是威脅,但令人心碎。那麼多生命,那麼多瞬間,現在只是回聲。
在下到八十層時,林深突然停下。牆壁上,那些顯示記憶的圖像變了。不再是他們的個人記憶,而是電視塔那一夜的記憶碎片。他看到張先生給女兒切蛋糕,看到李太太撫摸還未顯懷的腹部,看到真正的李明和妻子在雨中相擁。
然後,他看到一個新的圖像。
不是電視塔的,是另一個地方。一個實驗室,但和視界公司的不同。更古老,設備更原始。一個男人在操作台前,背對鏡頭。男人轉身——
是林楓。但更年輕,大約二十出頭。
圖像旁有文字:“節點4:運動記憶。地址:新京大學物理系,粒子加速器實驗室。時間:災難前7年。鑰匙:林楓。”
圖像閃爍,然後消失。
“那是過去的記憶,”周文遠說,“但爲什麼現在出現?”
“可能是網絡崩潰時,泄漏的不只是電視塔的記憶,”小楊推測,“所有連接到這個記憶網絡的節點,都可能泄漏了信息。”
“粒子加速器實驗室...”林深回想地圖,“那是第三個節點的位置,但我們還沒去。”
“運動記憶,”小雨說,“林叔叔的記憶。他需要付出那個記憶,才能激活節點。”
“但那是七年前的林楓,”周文遠說,“我們不知道那個記憶是什麼。而且林楓已經...不完全是林楓了。”
林深觸摸自己的額頭。在林楓的記憶裏,有一段模糊的、被封存的區域。關於粒子加速器,關於某個實驗,關於...一個決定。
“我們必須去那裏,”他說,“但先回營地。小雨和李明需要休息,我們需要準備。”
他們繼續下樓。那些聲音和影像逐漸減弱,到地面時幾乎聽不到了。但電視塔本身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牆壁更陳舊了,鏽跡更多了,像是三年的時光突然追了上來,在幾小時內流逝。
走出電視塔,回頭看,塔頂的光已經熄滅。
一個保存了三年的完美夜晚,結束了。
但林深知道,結束也是開始。
那些被釋放的記憶,現在自由了。也許它們會消散,也許它們會以某種形式繼續存在,在幸存者的夢境裏,在偶然的既視感中,在風吹過廢墟的聲音裏。
而他們,還有十個節點要去。
還有十次選擇要做。
回營地的路上,真正的李明一直沉默。但在快到營地時,他開口了:
“我不後悔。即使那是幻象,即使她不是真人,但和她說話...讓我明白了。我愛的不是記憶裏的她,是真實的她。而真實的她已經不在了。但我還在這裏,我還能愛這個世界,即使它破碎。”
陳墨拍拍他的肩。“歡迎回來,李明。”
“叫我老李吧,”李明——現在他堅持用這個更樸實的稱呼——說,“李明已經...留在了塔裏。和妻子一起。”
回到營地,已經是傍晚。人們圍上來,詢問情況。陳墨簡要說明,省略了細節,只說了電視塔節點被“處理”了,記憶網絡被解散。
小雨累了,周文遠帶她去休息。林深獨自來到圖書館屋頂,看着夕陽。
手腕上的手環在脈動。公園的錨點,電視塔的釋放,粒子加速器的召喚。一切在連接,在形成一個模式。
“林計劃,”他低聲說,“十三個節點,十三個鑰匙,重啓世界。”
但代價是什麼?
每一把鑰匙,都要消耗一個記憶,一個珍貴的瞬間。公園消耗了父愛的永恒,化工廠消耗了化學反應的記憶,電視塔消耗了溝通的理解。
粒子加速器會消耗什麼?林楓的什麼記憶?
而重啓世界,又需要什麼更大的代價?
他沒有答案。只有繼續前進。
夜幕降臨,營地亮起篝火。人們開始做飯,聊天,孩子們在玩耍。生活,即使是在廢墟中,也在繼續。
林深看到小雨在幫周文遠生火,老李在和陳墨討論明天的食物分配,小楊在擺弄他的探測器。
這些都是真實的。破碎的,不完美的,但真實的。
也許這就是“林計劃”的真正目的:不是重啓一個完美的世界,而是讓人們在這個破碎的世界裏,找到繼續前進的理由。
也許重啓世界不是回到過去,而是創造一個新的開始。
也許協商不是和現實協商,而是和自己協商:接受失去,珍惜擁有,繼續前行。
林深深吸一口氣,夜晚的空氣涼爽而真實。
明天,他們將前往粒子加速器實驗室。
明天,他們將面對林楓的過去。
明天,他們將更接近真相。
無論那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