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着最後一片枯葉掠過林家院牆時，靖安城的寒意便再也藏不住了。先是早晚透着刺骨的涼，沒過幾日，連晌午的日頭也變得吝嗇起來，陽光落在身上，只剩一層薄薄的暖意，轉瞬就被呼嘯的北風卷走。林硯裹着厚厚的小棉襖，站在廊下看着院角的臘梅枝，枝椏光禿禿的，在寒風中抖得厲害，就像母親孟婉卿夜裏蜷縮的身子。
入秋之後，孟婉卿的畏寒之症愈發明顯了。白日裏還好，忙着打理家事、做些繡活，倒不覺得有多冷，可一到夜裏，麻煩就來了。她本就產後體虛，氣血不足，夜裏總睡不安穩，常常後半夜從夢中驚醒，手腳涼得像冰，放在被窩裏捂半個時辰也暖不過來。有時實在冷得難受，她便悄悄起身，披件外衣坐在床邊，直到天快亮了才敢再躺下。
林硯和母親同床而眠，夜裏稍有動靜便會醒來。起初她以爲母親只是起夜，可接連幾日，都察覺到母親悄悄起身的身影，還有被窩裏那揮之不去的涼意。有一次，她假裝睡熟，感覺到母親輕輕挪開她的小手，然後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接着便是壓抑的咳嗽聲。林硯的心揪了一下，悄悄睜開一條眼縫，看見母親披着那件半舊的青緞披風，背對着床沿站在窗邊，肩膀微微聳動着，月光落在她單薄的身影上，竟透着幾分惹人憐的脆弱。
那天夜裏，林硯睜着眼睛到天明。她知道母親是不想讓她和父親擔心，才把不適都藏在心裏。前世她雖不是學醫的，卻因科研需要，涉獵過不少養生知識，知道畏寒怕冷、夜間失眠，多是氣血虧虛、心脾不足所致。母親產後調養不當，這病根怕是沒那麼容易除，只能慢慢溫補。可父親每日忙着布莊的生意，早出晚歸，張嬤嬤年紀大了，夜裏睡得沉，能護着母親的，只有她這個看似懵懂的孩子。
可她該怎麼做呢？直接說“娘親你氣血不足，需要補”，定會被當成胡言亂語，甚至引來懷疑。她只能想個法子，用孩童的方式，把溫補的食材悄悄送到母親嘴邊。
思來想去，林硯想到了紅棗粥。紅棗性溫味甘，能補中益氣、養血安神，最適合母親這樣氣血虧虛的人。而且小米養胃，和紅棗搭配着煮成粥，軟糯香甜，母親應該會喜歡，也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
主意定了，林硯便開始盤算着如何讓父親主動煮這碗粥。她知道，父親最疼她，只要她撒個嬌，說想吃什麼，父親定然會依着她。
這日晚膳過後，林承安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算賬。布莊近來生意不算景氣，他皺着眉頭，手指在賬本上輕輕敲擊着，臉上帶着幾分疲憊。孟婉卿坐在一旁縫補林承安的舊衣裳，燈火昏黃，映得她臉色愈發蒼白。
林硯悄悄溜到林承安身邊，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住他的衣角輕輕晃了晃。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小棉襖，頭發梳成兩個小小的發髻，上面系着紅色的絨球，晃悠起來，像兩只調皮的小蝴蝶。
“爹爹，”她的聲音軟糯糯的，帶着孩童特有的嬌憨，“我想吃紅棗粥，甜甜的，暖暖的。”
林承安聞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筆，低頭看向女兒。連日來的疲憊，在看到女兒可愛的模樣時，瞬間消散了大半。他伸手揉了揉林硯的頭發，笑着說：“好啊，爹爹讓張嬤嬤給你煮一碗，放好多好多紅棗，讓我們阿硯吃個夠。”
“不要不要，”林硯連忙搖頭，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她伸出小手指了指廚房的方向，眼睛亮晶晶地說，“我要和爹爹一起煮！我要自己放紅棗，放好多好多，堆得像小山一樣！”
林承安愣了一下，隨即失笑。他平日裏忙着生意，很少有時間陪女兒玩，如今女兒想和他一起煮粥，他自然不會拒絕。“好，聽我們阿硯的，爹爹陪你一起煮。”他說着，起身抱起林硯，“走，我們去廚房。”
孟婉卿放下針線，笑着說：“讓張嬤嬤煮就是了，你帶着阿硯，別添亂。”
“不妨事，”林承安笑着說，“阿硯想玩，我就陪她玩玩，也耽誤不了什麼。”
張嬤嬤正在廚房收拾晚膳的碗筷，見林承安抱着林硯進來，連忙笑着迎上來：“掌櫃的，小姐怎麼過來了？是不是還想吃點什麼？”
“嬤嬤，阿硯想吃紅棗粥，非要拉着我一起煮。”林承安笑着說，“你歇着吧，我們父女倆來動手。”
張嬤嬤聞言，便笑着退到一旁：“好嘞，那老奴給你們打下手，燒火添柴的活交給老奴。”
林承安把林硯放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讓她坐穩了，然後拿起米缸裏的小米，舀了半碗倒進鍋裏。“阿硯，你看，這是小米，煮出來的粥軟軟糯糯的，可香了。”他一邊說，一邊給林硯講解，語氣裏滿是耐心。
林硯踮着腳尖，扒着鍋沿往裏看，小米顆粒飽滿，在鍋裏鋪了一層。“爹爹，要放紅棗！”她着急地說，小手指着旁邊盤子裏的紅棗。那是張嬤嬤下午剛洗好的，紅彤彤的，透着誘人的光澤。
“好，放紅棗。”林承安拿起一顆紅棗，遞給林硯，“阿硯來放，好不好？”
林硯接過紅棗，小小的手攥着圓圓的棗子，小心翼翼地放進鍋裏。一顆、兩顆、三顆……她放得格外認真，小臉上滿是專注。放了七八顆後，林承安笑着說：“夠了夠了，再放就太甜了。”
“不夠不夠，”林硯連忙搖頭，又拿起幾顆放進鍋裏，“要放好多好多，娘親也愛吃甜的，我們煮一大鍋，給娘親也喝。”
林承安心裏一暖。他知道女兒孝順，卻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還能時時刻刻想着娘親。“好，都聽我們阿硯的，給娘親也煮一碗。”他說着，又抓了一把紅棗放進鍋裏，然後往鍋裏添了足量的水。
張嬤嬤已經把灶膛裏的火生了起來，火苗“噼啪”作響，映得廚房暖烘烘的。林硯坐在小板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鍋裏的粥，看着小米和紅棗在水裏慢慢翻滾，漸漸變得軟糯，甜香一點點彌漫開來。
“爹爹，粥什麼時候好呀？”她時不時地問一句，語氣裏滿是期待。
“快了快了，再煮一會兒就好了。”林承安坐在一旁，陪着女兒說話，問她白天和張嬤嬤玩了什麼，有沒有乖乖認字。林硯一一回答着，故意說自己又“記錯”了兩個字，惹得林承安哈哈大笑，說她“小馬虎”。
粥煮好時，已經是月上中天。張嬤嬤幫忙把粥盛到碗裏，紅棗的甜香混着小米的清香，飄滿了整個廚房，甚至傳到了堂屋。林硯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個小碗，張嬤嬤連忙幫她吹涼了些，她才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往堂屋走去。
孟婉卿還坐在那裏縫補衣裳，見女兒端着一碗粥過來，連忙放下針線，起身想去接：“阿硯慢點，別燙着。”
“娘親，給你喝。”林硯把粥碗遞到孟婉卿面前，小臉上滿是邀功的神情，“這是我和爹爹一起煮的，放了好多好多紅棗，暖暖的，喝了睡覺就不冷了。”
孟婉卿接過粥碗，指尖觸到溫熱的瓷碗，暖意瞬間順着指尖蔓延到心底。她低頭看向碗裏，小米粥熬得軟糯，紅棗已經煮得軟爛，湯汁呈淡淡的紅色，散發着誘人的甜香。她舀了一勺放進嘴裏，甜而不膩的滋味在舌尖化開，溫熱的粥順着喉嚨滑進胃裏，渾身都暖烘烘的，連帶着手腳都漸漸有了溫度。
“真好吃，”孟婉卿笑着說，又舀了一勺，“我們阿硯真能幹，還會幫娘親煮粥了。”
林硯站在一旁，仰着小臉看着母親，眼睛裏滿是歡喜：“娘親喜歡就好，以後我天天陪爹爹給娘親煮粥喝。”
從那以後，林硯便每天晚膳後纏着林承安煮紅棗粥。有時林承安忙着算賬，想讓張嬤嬤代勞，林硯就會拉着他的衣角撒嬌：“我就要爹爹煮，爹爹煮的粥最好喝，娘親也喜歡喝爹爹煮的。”
林承安拗不過她，只能每天抽出時間陪她煮粥。林硯還會“無意”中提起一些話，讓林承安更加重視給母親煮粥這件事。
有一次，王大夫來給孟婉卿復診，叮囑她要多吃些補氣養血的食物。林硯在一旁聽着，等王大夫走後，便拉着林承安的手說：“爹爹，王大夫說紅棗能讓人有力氣，娘親喝了紅棗粥，是不是就不會總說累了？”
林承安一聽，立刻上了心。他這些日子也察覺到，妻子臉色總是蒼白，做些家務就氣喘籲籲，確實是身子太弱了。“對啊，阿硯說得有道理。”他點點頭，心裏暗自決定，以後一定要每天給妻子煮紅棗粥，讓她好好補補身子，“以後我們每天都給娘親煮，讓娘親的身子快點好起來。”
林硯心裏暗暗高興，知道父親這是放在心上了。可她覺得，只靠紅棗還不夠，母親的氣血虧虛得厲害，還需要更溫潤的食材來補。她想到了桂圓，桂圓性溫，能補益心脾、養血安神，和紅棗搭配着吃，效果會更好，而且桂圓性溫，不會損傷母親的脾胃，是最穩妥的溫補食材。
可桂圓比紅棗金貴些，家裏平時不常吃，若是直接說要放桂圓，難免會引起懷疑。林硯便想了個法子。
這天煮紅棗粥時，林硯趁林承安不注意，從櫃子裏摸出幾顆桂圓，悄悄剝了皮，放進鍋裏。林承安回頭看到了，笑着問：“阿硯，你放的是什麼呀？”
“是這個圓圓的果子，”林硯指着剩下的桂圓，一臉天真地說，“我覺得它圓圓的，很好看，就放進去了，說不定會更好吃呢。”
林承安拿起一顆桂圓看了看，認出是桂圓，笑着說：“這是桂圓，確實好吃，就是有點貴。既然阿硯想放，那就放幾顆吧。”他也沒多想，只當是孩子覺得好玩，想給粥裏加點新東西。
粥煮好後，因爲加了桂圓，甜香更濃鬱了，還帶着一絲桂圓特有的香氣。孟婉卿喝了一碗，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夜裏睡得也安穩了許多。她笑着說：“今天的粥好像更好喝了，多了一種香味。”
“是因爲我放了圓圓的果子呀！”林硯立刻說道，一臉得意。
孟婉卿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我們阿硯真會想辦法，加了那個果子，粥確實更香了。”
從那以後，林硯便時常“無意”中找到幾顆桂圓，放進粥裏。林承安見妻子喝了加桂圓的粥後，精神確實好了不少，便也主動買了些桂圓回來，每天煮粥時都放幾顆，還笑着說：“我們阿硯選的東西就是好，讓你娘親身子越來越棒。”
除了煮紅棗桂圓粥，林硯還想着別的法子幫母親暖身。夜裏睡覺時，只要感覺到母親的手腳冰涼，她就會鑽進母親的被窩，把小小的身子緊緊貼過去，用自己熱乎乎的小手貼着母親的手背，用小腳丫挨着母親的腳踝。
“娘親，阿硯給你暖手暖腳！”她會小聲說，聲音裏帶着濃濃的睡意。
她的身子像個小小的火爐，暖烘烘的。孟婉卿摟着女兒，感受着懷裏的暖意，心裏滿是柔軟。有女兒這樣貼心地照顧，再冷的夜也變得溫暖起來。她會輕輕拍着林硯的背，哼着輕柔的童謠，不知不覺中，便能睡個安穩覺。
林硯躺在母親懷裏，聽着她均勻的呼吸聲，感受着母親身體漸漸變暖，心裏滿是踏實。她知道，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積少成多，總能一點點改善母親的身體。她不求立竿見影，只願在日復一日的陪伴中，讓母親慢慢恢復康健。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林硯的精心“照料”下，孟婉卿的氣色漸漸好了起來。以前蒼白的臉頰，漸漸有了淡淡的紅暈，夜裏也很少再失眠，手腳冰涼的情況也改善了不少。她自己也感覺到了變化，精神比以前好了許多，做家事也有了力氣，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了。
林承安看着妻子的變化，心裏既高興又欣慰。他常常笑着對孟婉卿說：“都是阿硯的功勞，要不是我們阿硯天天纏着我給你煮粥，你身子哪能恢復得這麼快。”
孟婉卿也深以爲然，她抱着林硯，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是啊，我們阿硯是娘親的小福星，有你在，娘親什麼病都好了。”
林硯窩在母親懷裏，笑得眉眼彎彎。她知道，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她雖然不能像前世那樣，用先進的醫療技術治病救人，卻能用自己知道的養生知識，用孩童最純真的方式，守護着母親的健康，守護着這個家的溫暖。
寒風依舊在院牆外呼嘯，可林家的屋裏，卻始終暖意融融。一碗熱騰騰的紅棗桂圓粥，一個小小的“暖爐”女兒，像一束束光，驅散了冬日的寒冷，也照亮了孟婉卿的心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