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大朝會,太極殿內氣氛肅殺。未等鴻臚寺卿唱喏,禮部尚書柳成便手持玉笏,越衆而出,撲通一聲跪倒在御階之前,以頭觸地,聲淚俱下:
“陛下!老臣今日,泣血死諫!東宮所倡之‘拼音’,非是奇技,實乃禍國之妖孽,亡文之毒膿!臣請陛下,立下明詔:凡拼音所注之書,無論官私,盡數焚毀!凡民間私相傳授拼音者,以左道惑衆論處,流徙三千裏!創此妖術之宮女林昭明,應立即鎖拿,交三司會審,以肅宮闈,以正視聽!”
此言一出,滿殿譁然。“焚書”?自始皇以降,此詞便是文人心中大忌。
龍椅上的皇帝面色沉凝:“柳愛卿,前日太醫令已有定論,乃是養生健體之法,何至於‘焚書’‘流徙’?”
柳成抬起老淚縱橫的臉,言辭卻如刀鋒:“陛下!養生操乃掩人耳目!其核心拼音,才是真正禍根!此術以蠻夷符號標注聖賢文字,摒棄千年反切正法,不講師承,不考源流,致使豎子亦可妄議經典,工匠農夫竟敢臧否文字!國子監內,已有監生因鄙棄拼音而受辱,斯文掃地!若任其流毒,十年之後,誰還肯皓首窮經?朝堂之上,豈非盡是只識符號、不明經義的愚妄之徒?我大梁文脈,將徹底斷絕於這妖女之手啊陛下!”
他將“國子監監生受辱”(暗指其子)與“文脈斷絕”捆綁,字字誅心。支持太子的官員欲要反駁,卻見柳成身後,十餘位清流言官齊齊出列跪倒,高呼:“臣等附議!焚妖書,禁邪術,正本清源!”
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牆壁向林昭明壓來。這不僅是對拼音的否定,更是對她所有努力和信念的徹底絞殺。憤怒、不甘、還有一絲對未來的恐慌交織在一起。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而頭頂的發卡,則在衆臣激昂的口號聲中,持續散發着穩定的、令人心安的溫熱,仿佛在對抗着四周的冰冷敵意。
就在這時,皇帝開口:“傳林昭明。”
朝堂之上,劍拔弩張。
支持太子革新的一些年輕官員想要反駁,卻見李承晏微微抬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
皇帝揉了揉眉心:“太子,你有何話說?”
李承晏出列,拱手行禮,神色平靜:“回父皇,兒臣以爲,柳尚書所言,未免危言聳聽。拼音不過是識字的工具,如同孩童學步時用的扶車,待行走穩健,自然舍棄。何來‘禍亂文脈’之說?”
“工具?”柳成猛地抬頭,老眼圓睜,“殿下!文字乃經國大業,不朽盛事!豈能用‘工具’二字輕慢?!若人人皆以此等取巧之法識字,誰還肯皓首窮經,鑽研訓詁?十年之後,朝堂之上,可還有通曉經義之臣?!”
“柳尚書此言差矣。”一道清亮的女聲突然從殿外傳來。
衆人愕然轉頭。
只見林昭明穿着一身素淨的宮女服飾,在王德福的引領下,大步走入太極殿。她手中捧着一疊厚厚的冊子,目光坦然,毫無懼色。
“放肆!”有言官呵斥,“朝堂重地,豈容女子擅入?!”
“是孤讓她來的。”李承晏淡淡道,“既然諸公對拼音有疑,不如聽聽創此術者如何說。”
皇帝看着林昭明,眼中閃過一絲興味:“準。”
林昭明走到殿中,先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禮,然後轉向柳成等人,聲音清晰:
“柳尚書!”林昭明毫無懼色,目光直視柳成,“您口口聲聲說拼音‘禍亂文脈’,要讓陛下焚書禁學。那敢問尚書——您府上藏書萬卷,用反切法標注,可能讓府中雜役、莊上農戶讀懂一字?您擔憂學子‘只識其音,不明其義’,那國子監三千監生,通曉《農政全書》《河防一覽》者又有幾人?他們讀的聖賢書,可能幫江南百姓防洪,助西北農戶抗旱?”
她不給柳成喘息之機,舉起手中冊子,聲音響徹大殿:“而您要焚毀的這些‘妖書’,上面寫着春天如何育苗,母豬產後如何護理,堤壩管涌如何搶修!您說這是‘毒膿’,可這‘毒膿’能救命,能增產,能防洪!您捍衛的文脈,若只能養出鄙薄實務、面對民生疾苦卻只會高談‘之乎者也’的官僚,那這文脈,不斷也罷!”
她轉向皇帝,目光清澈而堅定:“陛下,柳尚書憂心拼音取代漢字,實乃過慮。拼音之於漢字,猶如梯子之於廣廈。梯能助人登高,更快觸碰檐角,窺得堂奧。但梯子本身,豈能替代廣廈的梁柱、飛檐與千百年沉澱的基石?拼音是讓萬千百姓能更快推開漢字大門的工具,但門後浩如煙海的文明世界,才是我們真正要傳承的瑰寶。此所謂——梯不代廈。”
此言一出,朝堂上許多官員微微頷首。
柳成臉色鐵青:“強詞奪理!聖賢大道,豈是賤業可比?!”
“民生不是賤業,尚書大人!”林昭明上前一步,語帶鋒芒,“您今日死諫焚書,究竟是爲了捍衛聖賢之道,還是因爲拼音讓某些不學無術、只會死記反切之人(此處暗指其子)在國子監丟了顏面,您便要將這有益於千萬百姓的識字工具徹底扼殺?您捍衛的,究竟是文脈,還是您柳家乃至清流高高在上、壟斷學識的地位與臉面?!”
“你……你放肆!”柳成被戳中最隱秘的心思,尤其是當衆提及“國子監”“顏面”,氣得渾身發抖,幾乎暈厥。這番質問太尖銳,太誅心,許多中立官員聞言,看向柳成的眼神也帶上了深思與審視。
“柳尚書說,拼音會讓學子‘只識其音,不明其義’,小女子敢問——如今用反切法識字的人,就都‘明其義’了嗎?”
她不等柳成回答,繼續道:“國子監三千監生,能通讀十三經者幾何?能準確注釋《爾雅》《說文》者又幾何?反切法傳承千年,爲何大梁仍有八成百姓是文盲?因爲難!太難了!”
她從懷中抽出一張紙,上面寫着“他前切”三個字。
“敢問柳尚書,這三個字,何解?”
柳成冷哼:“‘他’字聲母,‘前’字韻母與聲調,相切得‘天’音。此乃訓詁基礎,有何難解?”
“對您來說當然不難。”林昭明點頭,“但對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夫呢?對一個剛開蒙的孩童呢?他們要先用反切上下字,而這兩個字本身,可能他們就不認識!”
她轉身面對百官,舉起手中那疊冊子:“而拼音——只需記住二十三個聲母、二十四個韻母、四個聲調,就能拼出所有漢字的讀音。一個七歲孩童,三個月可掌握;一個成人,一月足矣。”
“那又如何?”柳成身後一個言官反駁,“識字不等於明理!聖賢之道,在乎義理,不在讀音!”
“大人說得對!”林昭明忽然笑了,“所以小女子今日,想請陛下和諸位大人,玩一個遊戲。”
遊戲?朝堂之上?
百官面面相覷。
林昭明從冊子中抽出兩本,高高舉起:“左邊這本,是柳尚書門下高徒所作的《論仁義之道》,錦繡文章,字字珠璣。右邊這本,是小女子用拼音標注的《農桑輯要·母豬產後護理篇》,粗淺直白,毫無文采。”
她看向皇帝:“陛下,可否請兩位完全不識字的人上殿?一位讀左邊的錦繡文章,一位讀右邊的農桑冊子。看看哪一本,能被讀懂?”
皇帝挑眉:“有趣。準。”
很快,兩個從宮外臨時找來的漢子被帶上殿。一個是東市口賣燒餅的老王,一個是西郊種地的農戶老李,都是地地道道的文盲,緊張得腿肚子直哆嗦。
林昭明將《論仁義之道》遞給老王,將拼音版《母豬產後護理》遞給老李。
“兩位大叔,不用緊張。”林昭明溫聲道,“老王叔,您就看這本書上的字,能認多少認多少,念出來就行。老李叔,您手裏這本旁邊有小字標注,您就照着那些小字念。”
老王捧着那本精裝的《論仁義之道》,翻開第一頁,看着密密麻麻的楷書,額頭冒汗,結結巴巴地念:“天、地……什麼……仁、什麼……道……”
十個字裏,念錯五個,卡住三個。
而老李那邊,看着拼音標注,雖然發音有些生澀,卻清晰地念了出來:“zhū chǎn hòu,xū bǎo chí zhù chù qīng jié, fáng zhǐ gǎn rǎn。”(產後,須保持住處清潔,防止感染。)
他繼續往下念,雖然慢,但一字不差:“ruò mǔ zhū shí yù bù zhèn, kě yòng jiǔ niàng wēn shuǐ cù zhī。”(若母豬食欲不振,可用酒釀溫水促之。)
朝堂上鴉雀無聲。
老王還在和“之乎者也”搏鬥,老李已經念完了一整段關於母豬產後護理的要點。
林昭明示意兩人停下,面向柳成:“柳尚書,您看到了嗎?您的錦繡文章,百姓看不懂;而這本粗淺的農書,因爲有了拼音,一個種地的老農能讀懂——哪怕他以前一個字不認識。”
她聲音提高:“敢問柳尚書,是讓百姓讀懂‘母豬產後要保暖’重要,還是讓他們對着‘天地仁義’幹瞪眼重要?!”
柳成臉色鐵青:“你、你這是強詞奪理!聖賢之道,豈能與豬狗之事相提並論?!”
“爲什麼不能?!”林昭明毫不退縮,“百姓吃飽穿暖,母豬多下崽,雞鴨多生蛋,賦稅才能豐盈,邊疆將士才有糧餉,朝廷才能運轉——這難道不是最大的‘仁義’嗎?!”
她轉身,面向皇帝,跪地叩首:
“陛下!小女子鬥膽問一句:大梁是文人士大夫的大梁,還是千萬百姓的大梁?”
這句話像驚雷,炸響在太極殿。
所有官員都愣住了。
林昭明抬起頭,眼中閃着光,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科舉取士,是爲了選拔治理天下的人才,可若天下百姓大字不識,政令不通,技術不傳,縱有滿朝飽學之士,又能如何?!”
她舉起手中那疊冊子,一本本展開:
“這是拼音注音的《百工錄·木工篇》,能讓學徒快速看懂榫卯結構圖。”
“這是拼音注音的《草藥辨識圖說》,能讓藥童分清茯苓和土茯苓。”
“這是拼音注音的《河工防汛要訣》,能讓民夫知道什麼時候該加固堤壩。”
最後,她捧起最厚的一本,眼眶微紅:
“這是東宮十幾個宮女太監,用了半個月時間,用拼音幫浣衣局的姐姐們寫的家書——她們大多不識字,以前想給家人捎句話,要求人,要花錢,還怕人亂寫。現在,她們能自己拼出想說的話,哪怕字歪歪扭扭,可那是她們自己的心意!”
她抬頭,眼中淚光閃爍,卻笑得無比堅定:
“柳尚書說拼音會禍亂文脈,可小女子看到的,是它能讓浣衣女給生病的母親捎去問候,能讓老農知道怎麼救活難產的母豬,能讓工匠少費幾根木料,能讓藥鋪學徒少抓錯一味藥——”
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
“這難道不比在故紙堆裏爭辯一個字的古音,更有意義嗎?!”
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靜。
許多官員動容了。他們或許看不起這些“賤業”,但不得不承認,林昭明說的每一條,都直指民生要害。
柳成氣得渾身發抖,還要再辯,皇帝卻忽然開口:
“夠了。”
兩個字,讓整個太極殿安靜下來。
皇帝緩緩站起身,走下御階。他先是走到老王面前,拿過那本《論仁義之道》,翻了翻,搖頭失笑。
然後又走到老李面前,拿起拼音版農書,仔細看那些標注。
良久,他抬頭,看向柳成:“柳愛卿,你門下這篇《論仁義之道》,寫得確實好。引經據典,文采斐然。”
柳成臉色稍緩:“陛下……”
“可是,”皇帝話鋒一轉,“朕想問,這文章能讓邊關將士多一件寒衣嗎?能讓江南水災少死幾個百姓嗎?能讓國庫多收一粒米嗎?”
柳成張口結舌。
皇帝又看向林昭明手中的冊子:“而這本‘母豬產後護理’,若能推廣開來,讓大梁母豬成活率提高一成——戶部,去年全國生豬賦稅是多少?”
戶部尚書連忙出列:“回陛下,約一百二十萬兩。”
“提高一成,便是十二萬兩。”皇帝淡淡道,“夠支應一個中等州府一年的賑災糧款。”
他走到殿中,環視百官:
“朕知道,你們很多人看不起這些‘微末小道’。覺得治國平天下,當讀聖賢書,當明經義,當寫錦繡文章。這沒錯。”
“但朕想問——若連百姓溫飽都解決不了,聖賢書讀來何用?若政令下到鄉裏無人能懂,錦繡文章寫給誰看?”
他看向李承晏:“太子。”
“兒臣在。”
“三日後,宮門外,設‘民心考場’。”皇帝一字一句,“一邊擺你那些‘之乎者也’的錦繡文章,一邊擺拼音注音的實用冊子。讓京城百姓來選,來看,來讀。朕要親眼看看,民心所向,到底是哪一邊。”
李承晏深深躬身:“兒臣遵旨。”
皇帝又看向柳成:“柳愛卿,你也準備準備。若三日後,百姓都涌向拼音那邊——你這‘禍亂文脈’的罪名,是不是該改改了?”
柳成臉色慘白,頹然跪倒。那句“民心所向”和百姓捧着拼音冊子如獲至寶的畫面,在他腦中反復沖撞。他堅持一生的“文統道統”,似乎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露出其後更磅礴、更鮮活的東西。
他第一次對自己堅信不疑的東西,產生了一絲細微的動搖。
“老臣……遵旨。”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京城。
“聽說了嗎?三日後宮門外,太子要和柳尚書打擂台!”
三日後,辰時,宮門外。
十面高大的木板立在廣場兩側。左側五面,張貼着柳成召集門生精心挑選的錦繡文章,從《滕王閣序》節選到《嶽陽樓記》,篇篇都是傳世名篇。旁邊立着牌子:通讀者,賞銀十兩。
右側五面,則是林昭明帶人連夜趕制的拼音注音冊子放大版。內容五花八門:《母豬產後護理》《春小麥防凍要訣》《磚瓦窯燒制火候表》《常見急症急救法》《簡單契約文書模板》。旁邊牌子:讀通一段者,賞錢一百文。
辰時一刻,宮門大開。
皇帝親率文武百官,登上宮門城樓。李承晏和林昭明站在皇帝身側,柳成等人立在另一邊,臉色都不好看。
廣場上,早已人山人海。
“開始吧。”皇帝淡淡道。
司禮太監高聲宣布規則後,人群騷動起來。
起初,所有人都涌向左側——十兩銀子啊!
但很快,失望的嘆息聲此起彼伏。那些文章用詞典雅,句式復雜,別說文盲,就是稍微讀過點書的人,要當衆流利誦讀,也非易事。
漸漸地,有人把目光投向了右側。
一個老農試探着走到《春小麥防凍要訣》前,看着拼音標注,小聲念道:“dòng hán lái lín qián,kě yòng gān cǎo fù gài mài miáo……”(凍寒來臨前,可用幹草覆蓋麥苗……)
他越念眼睛越亮:“哎!這說的在理!俺們村去年凍死好些麥子,原來可以這樣!”
他順利念完一段,太監當場發給他一百文錢。老農捧着錢,激動得手直抖:“真、真給錢啊!這法子俺也記住了!明年試試!”
這一下,人群轟動了。
一個木匠擠到《磚瓦窯燒制火候表》前,看着拼音念:“qián qī wén huǒ,zhōng qī wǔ huǒ,hòu qī wén huǒ shōu tāng……”(前期文火,中期武火,後期文火收湯……)
他拍大腿:“對對對!俺師父就這麼教的!”
他也領到了一百文。
一個婦人帶着孩子,怯生生地走到《常見急症急救法》前,看着“hái tí tū rán chuǎn bù shàng qì”那一段,小聲跟着拼音念,越念越認真——她孩子就有喘症。
最震撼的一幕發生了。
一個穿着補丁衣服、手上全是老繭的老工匠,走到《簡單契約文書模板》前。那是林昭明特意編寫的,用最直白的語言,教人怎麼寫借據、租約。
老工匠看着拼音,一字一句地念:
“jīn jiè dào mǒu mǒu bái yín jǐ liǎng,yuē dìng míng nián cǐ rì guī huán。”(今借到某某白銀幾兩,約定明年此日歸還。)
“ruò yú qī bù huán,yuàn yǐ mǒu chù zhuāng jia dǐ zhài。”(若逾期不還,願以某處莊稼抵債。)
他念着念着,忽然老淚縱橫。
“撲通”一聲,老工匠對着城樓方向跪下了,磕了三個響頭:
“陛下!太子殿下!小老兒……小老兒給人做了四十年木匠,就因爲不識字,被東家坑過無數次工錢!寫契約時,他們念什麼我就按手印,最後拿到的錢永遠比說好的少!要是早幾十年有這樣的東西……我婆娘也不會因爲沒錢抓藥……”
他哭得說不下去。
廣場上,許多百姓感同身受,眼眶都紅了。
城樓上,皇帝沉默地看着這一幕。
柳成等人的臉色,已經從鐵青變成了慘白。
而此刻,左側那些錦繡文章前,已經空無一人。所有人都涌到了右側,圍着那些拼音冊子,有的在努力拼讀,有的在互相請教,有的幹脆席地而坐,用手指在地上比劃。
一百文的賞錢不斷發出,領到錢的人歡天喜地,沒領到的也不氣餒——他們真的學到了東西!
一個半大孩子大聲念着《急救法》裏的“rén zhōng xué wèi yú bí xià”,還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面比劃:“就是這兒!掐這兒能救暈倒的人!”
他母親在旁邊抹眼淚:“娃啊,你爹去年就是突然暈倒,沒救過來……要是早知道……”
聲浪越來越大,百姓的熱情如沸水般蒸騰。
林昭明站在城樓上,看着下方黑壓壓的人群,看着那些因識字而綻放光芒的臉,鼻子忽然一酸。
她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那個山村,那些渴望讀書卻買不起書的孩子們。想起了導師否定她論文時,那句“毫無價值”的嘲諷。
原來,真的可以。
哪怕是最普通的一個人,只要堅持做對的事,真的可以點亮一點點光。
她側頭看向李承晏。
太子殿下依舊站得筆直,側臉輪廓在晨光中清晰分明。但林昭明看見,他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緊了。
她知道,他也被觸動了。
皇帝忽然開口:“柳愛卿,你現在還覺得,拼音會‘禍亂文脈’嗎?”
柳成嘴唇顫抖,半晌,深深躬下身去:“老臣……老臣愚昧。今日方知,文字之用,首在利民……”
皇帝擺擺手,打斷他:“知道就好。”
他轉身,面向百官,聲音傳遍城樓:
“傳朕旨意——自即日起,拼音爲朝廷認可之識字輔助法。國子監增設拼音選修課;各州府縣學,可根據情況,在蒙學階段試用拼音教學。”
“另,命東宮牽頭,翰林院、戶部、工部協理,編寫拼音注音之《農桑輯要》《百工圖說》《急症救療》等實用冊子,刊印分發各州縣,務必讓百姓看得懂、用得上。”
“最後——”皇帝看向林昭明,“宮女林昭明,創拼音之法,於國於民有功。擢升爲正七品女史,專司拼音推廣教化之事。賜金牌一面,可自由出入宮禁,以便訪查民情。”
林昭明愣住了。
正七品?女史?自由出入宮禁?
她還沒反應過來,李承晏已經輕輕碰了她一下,低聲道:“謝恩。”
林昭明連忙跪倒:“奴婢……臣謝陛下隆恩!”
皇帝笑了,看向城樓下沸騰的百姓,又看向遠處巍峨的京城:
“今日,朕算是明白了——文字也好,拼音也罷,不過是工具。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的工具,就是好工具。”
他頓了頓,朗聲道:
“傳旨下去,今日所有到場百姓,無論是否領到賞錢,每人賜米一鬥,肉一斤,算是朕……謝他們給朕上了一課。”
聖旨傳出,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城樓下,百姓跪倒一片,許多人泣不成聲。
城樓上,柳成等守舊派官員,面如死灰,再也說不出話來。
李承晏側頭,看向身旁眼眶發紅的林昭明。
陽光灑在她臉上,她正看着城樓下那些歡呼的百姓,笑得像個孩子。
他忽然覺得,今日這一場“民心大考”,或許,會改變這個國家的未來。
而他身邊這個總是出人意料的女人,正在親手點亮那些,曾經被遺忘在黑暗裏的光。
“林昭明。”他低聲喚她。
“嗯?”她轉頭,眼睛還亮晶晶的。
“幹得不錯。”他說。
然後,在她驚訝的目光中,他幾不可查地,對她點了點頭。
那是太子殿下,最鄭重的認可。
林昭明愣了愣,隨即,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在古代支教,好像和去山裏支教,一樣的有意義嘛~
幾日後深夜,林昭明路過西偏殿角落,看見一點如豆的燈火下,王德福佝僂的背影。他面前攤着紙,手中炭筆卻久久未落,只是盯着紙上一個描了又描的“娘”字拼音“niáng”發呆,老淚順着深深的法令紋滑下,滴在紙上,暈開一小片灰黑。
林昭明輕輕走近。王德福驚覺,慌忙用袖子抹臉,想要收起紙筆,手指卻抖得厲害。
“寫給娘的嗎?”林昭明溫聲問,看向那紙上反復塗抹的痕跡。不只是“娘”,後面“兒”、“安”、“好”幾個字的拼音,都寫得歪歪扭扭,結構散亂,顯然書寫者極其不習慣,卻又極其認真。
王德福張了張嘴,只能發出嗬嗬的氣音,他用力點頭,指指自己的嘴,又拼命搖頭,臉上滿是痛苦與急切的淚水。他拿起筆,想解釋什麼,卻顫抖得無法成字。
林昭明忽然全明白了。他想告訴娘,兒子不是不想寫信,是說不清話,也認不得幾個字,托人寫又怕泄露心事,更怕人笑話……這無聲的委屈,積壓了數十年。
她接過筆,柔聲道:“王總管,不急。我幫您把心裏話,一個字一個字拼出來,好不好?娘看了拼音,一定能聽懂。”
王德福泣不成聲,只是拼命點頭。
最終,那張紙上留下了一句用盡全力才寫就的、筆畫笨拙卻無比清晰的拼音句子:“niáng, ér yī qiè ān hǎo, bù yòng jì guà。 ér xiǎng nín。”(娘,兒一切安好,不用記掛。兒想您。)
尤其是最後一個“您”字,他寫“n”和“í”時,手抖得厲害,描了好幾遍。寫完後,他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捧着那張紙,貼在胸口,佝僂着背,哭得像個孩子。
林昭明鼻尖酸澀,悄然退開。她知道,這封永遠無法寄出的信,治愈的不僅僅是一個文盲的遺憾,更是一個失語者半生的沉默。
【六月初一,烈日。
朝堂激辯“拼音禍國”。
彼女竟攜燒餅老農與田間漢,令誦《仁義論》與《母豬產後護理》。
老農結巴,田漢朗朗。
柳成面如茄紫。
更有一老匠跪泣,言“若早識契約字,妻不至無錢抓藥而亡”。
……孤立城樓,聽萬民呼“梯不代廈”,掌心微汗。
此女所點燃之火,恐已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