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戈維申斯克的夜,來得比北京要早一些。
窗外的風呼嘯着,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廢紙,拍打在旅館那扇有些漏風的木窗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這是一家由蘇聯國營招待所改建的旅館,房間不大,牆壁上貼着那種老式的碎花牆紙,因爲受潮而有些發黃起皮。
屋頂的吊燈昏暗不明,燈泡上蒙着一層厚厚的灰塵,投射下來的光線帶着一種陳舊的橘黃色。
但此刻,在陳東的眼裏,這間破舊的屋子簡直比皇宮還要金碧輝煌。
因爲那張並不寬敞的單人床上,此刻正堆滿了東西。
那是他們用五千雙“油光絲襪”換回來的戰利品。
陳東跪在床邊,像個守財奴一樣,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黑色的皮質鏡盒。
他的手有些抖,指尖在粗糙的荔枝紋皮面上輕輕摩挲着,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皮革,而是情人的肌膚。
“咔噠”一聲。
他按開了卡扣,掀開蓋子。
一股淡淡的機油味混合着皮革的味道撲鼻而來。
裏面靜靜地躺着一架軍綠色的雙筒望遠鏡。鏡身沉甸甸的,拿在手裏極有分量。鏡筒上刻着一串俄文編號,還有那個醒目的五角星標志。
這是蘇聯的制式裝備,高倍率,帶測距功能,鏡片鍍着紫紅色的膜,在燈光下閃爍着幽幽的光芒。
“哥……”陳東的聲音有些發幹,他咽了口唾沫,轉頭看向坐在窗邊抽煙的陳默,“這玩意兒……真能換錢?”
陳默吐出一口煙圈,看着那團青灰色的煙霧在昏黃的燈光下緩緩散開。
“把‘嗎’字去掉。”
他站起身,走到床邊,隨手拿起一台海鷗雙反相機。
這雖然是國產貨,但在蘇聯這邊也是緊俏商品,尤其是這種老款的機械相機,鏡頭通透,快門清脆,是很多攝影愛好者的心頭好。
伊萬諾夫那個倉庫裏積壓了不少這東西,大概是當年中蘇貿易蜜月期留下的老古董,現在全被陳默給掃蕩來了。
“這望遠鏡,在國內黑市上,少說能賣這個數。”
陳默伸出一個巴掌,翻了一下。
“五十?”陳東瞪大了眼睛。
陳默笑了,那是種看傻小子的眼神。
“五百。”
“五……五百?!”
陳東手一抖,差點把手裏的望遠鏡給扔出去。他趕緊雙手抱住,像抱個嬰兒一樣死死摟在懷裏。
“我的親娘咧……五百塊?咱爸一個月工資才多少?這一架就能頂他大半年?”
他看着床上那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望遠鏡,腦子裏開始瘋狂地做算術題。
這裏一共有十五架望遠鏡。
那就是……七千五百塊?
再加上那二十多台相機,還有那一大堆雖然看着土氣但絕對保暖的真皮帽子……
陳東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滯了。
“哥,咱……咱發了?”
他抬起頭,看着陳默,眼神裏全是那種被巨大幸福砸暈後的迷茫和狂喜。
陳默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這一床的貨物。
對於重生回來的他來說,這點錢其實不算什麼。前世他在商海浮沉幾十年,見過的錢比這多得多。
但這一刻,看着弟弟那張因爲興奮而漲紅的臉,看着這第一筆真正意義上的“原始積累”,他的心裏也涌起了一股久違的豪情。
這就是那個瘋狂的年代。
只要你有膽子,有眼光,彎下腰就能撿到金子。
“這只是個開始,小東。”
陳默把手裏的煙頭按滅在窗台上的煙灰缸裏,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今天晚飯吃什麼。
“這點錢,還不夠我們在莫斯科買個廁所的。”
陳東愣了一下。
莫斯科?
“哥,咱還要去莫斯科?”
“當然。”陳默轉過身,背靠着窗台,雙手抱胸,“布拉戈維申斯克只是個跳板。真正的金礦,在那個龐大的帝國心髒裏。”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漆黑的夜色。
“那裏正在崩塌。而崩塌的時候,就是機會最多的時候。”
陳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雖然他不明白什麼叫“崩塌”,但他知道,跟着哥走,準沒錯。
“行了,別傻樂了。”
陳默走過來,拍了拍陳東的肩膀。
“幹活。把東西分一下。”
“分?怎麼分?”陳東一愣。
陳默指了指床上那堆東西。
“這些,還有這些,全都裝進你的包裏。”
他把那十五架望遠鏡,二十台相機,還有大部分的皮帽子,一股腦地往陳東那個巨大的帆布包裏塞。
“哥,你這是幹啥?”陳東急了,趕緊伸手去攔,“這麼多東西,我一個人背不動啊!再說了,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陳默的手停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着弟弟那雙焦急的眼睛。
“我不回去。”
這四個字,像是一記重錘,砸在陳東的心口。
“你不回去?那你去哪兒?”陳東的聲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哥,你別嚇我!這人生地不熟的,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幹啥?咱錢也賺了,貨也換了,趕緊回家不好嗎?”
陳默搖了搖頭。
他拉過一把椅子,按着陳東坐下,然後自己也坐到了對面。
兩兄弟膝蓋頂着膝蓋,在這個異國他鄉的小旅館裏,進行着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
“小東,你聽我說。”
陳默的聲音很沉,很穩,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這批貨,必須盡快變現。現在的行情一天一個樣,拖久了夜長夢多。而且,家裏的情況你也知道。爸媽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肯定急得不行。你把這些錢帶回去,往桌子上一拍,比說什麼都管用。”
“可是……”
“沒有可是。”陳默打斷了他,“我留在這兒,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伊萬諾夫這條線剛搭上,不能斷。”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皺皺巴巴的盧布,還有幾張人民幣。
那是他們身上僅剩的現金。
陳默數了數,把其中兩百塊人民幣抽出來,塞進陳東的手裏。
“這是路費。回去的時候買張臥鋪,別省錢。路上警醒着點,別跟陌生人搭茬,別露財。這包東西,就是你的命,睡覺也得枕着。”
陳東看着手裏的錢,又看了看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眼圈一下子紅了。
“哥,那你呢?你身上還有錢嗎?”
“我有。”陳默晃了晃手裏剩下的那一百塊錢,還有幾張零散的盧布,“夠用了。在這邊,有時候煙和酒比錢好使。”
他又指了指床上剩下的那幾頂皮帽子和兩台相機。
“這些我留着,當個敲門磚。”
陳東死死地攥着手裏的錢,指節都有些發白。
他知道哥哥的脾氣。一旦決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而且,他也明白,哥哥這是在把最安全、最實惠的果實交給他,把風險和未知留給了自己。
“哥……”
陳東哽咽了一聲,想說什麼,卻覺得喉嚨裏像塞了團棉花,堵得難受。
“行了,大老爺們兒,哭什麼哭。”
陳默笑着錘了他一拳。
“記住了,回去之後,這批貨別急着出手。先去潘家園找個叫‘老鬼’的人,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他懂行,給價公道。要是他壓價太狠,你就去秀水街轉轉,貨比三家。”
“還有,給爸媽留兩千塊錢家用。剩下的錢,你給我存好了,一分都別動。等我回來,咱們還有大用。”
陳默事無巨細地交代着。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可能遇到的坑,他都替弟弟想到了。
陳東一邊聽,一邊拼命地點頭,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砸在手背上,燙得人心慌。
“哥,你放心。我一定把事兒辦得漂漂亮亮的。你要是在這邊……要是……”
“沒有要是。”
陳默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窗簾。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了厚重的雲層,灑在了布拉戈維申斯克的街道上。
那光雖然微弱,卻帶着一種刺破黑暗的銳利。
“天亮了。”
陳默轉過身,逆着光,看着弟弟。
“收拾東西,走吧。趕最早的那班火車。”
陳東抹了一把臉,站起身,背起那個沉重的帆布包。
那包真的很重,壓得他肩膀生疼。但他覺得,這重量讓他踏實。
這是哥哥給他的信任,也是他們全家的希望。
“哥,那我走了。”
陳東走到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陳默站在光裏,對他揮了揮手。
“去吧。路上小心。”
門關上了。
走廊裏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樓梯的盡頭。
房間裏重新恢復了安靜。
陳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坐回床邊。
他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看着床上僅剩的那幾樣東西,突然覺得有些冷。
他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想抽一根,卻發現已經空了。
他苦笑了一下,把空煙盒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第一桶金……”
他低聲念叨着這幾個字。
這確實是第一桶金。但這桶金,不是終點,甚至連起點都算不上。
這只是他手裏的一張入場券。
一張通往那個即將到來的、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的入場券。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很輕,很有節奏。
三長,兩短。
陳默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這不是服務員,也不是伊萬諾夫。
伊萬諾夫那個粗人,敲門從來都是像砸牆一樣。
他站起身,走到門後,沒有急着開門,而是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兒。
門外沒有呼吸聲。
或者說,對方把呼吸控制得很好。
陳默眯了眯眼睛。
他從腰後摸出一把折疊刀——這是他在黑河買來防身的,雖然沒開刃,但嚇唬人夠用了。
“誰?”
他用俄語問了一句。
門外沉默了幾秒鍾。
然後,一個低沉、沙啞,卻帶着一種奇異磁性的男聲傳了進來。
“陳先生,有人想請您喝杯咖啡。”
陳默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這聲音……
他在前世聽過。
那是很多年後,在一次莫斯科的頂級富豪聚會上。那個站在權力巔峰的男人,就是用這種聲音,對着全場舉起了酒杯。
鮑裏斯。
那個傳說中克機構出身,後來掌控了半個能源命脈的寡頭。
陳默深吸了一口氣,把折疊刀收了起來。
他整理了一下衣領,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種自信而從容的微笑。
該來的,終於來了。
他伸手握住門把手,用力拉開了房門。
門外,站着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高大男人。
他的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巴,和那雙在陰影中閃爍着寒光的灰色眼睛。
“陳先生?”男人微微欠了欠身,動作標準得像個老派的英國管家,“車已經在樓下等着了。”
陳默看着他,沒有絲毫的畏懼。
“帶路。”
他邁步走出了房間,走進了那條幽暗的走廊。
把背影留給了這個破舊的小旅館,也留給了那個剛剛起步的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