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老城區。
李家那棟破舊的小二樓裏,燈光昏黃。
客廳沒開大燈,只有電視機發出的藍光,一閃一閃地照在李建成臉上。
那張平時不可一世的臉,此刻布滿了疲憊。
桌上鋪着一張舊報紙,上面撒着一把花生米,半只燒雞。
還有一瓶只剩一半的紅星二鍋頭。
李建成沒用杯子,直接對着瓶嘴吹。
一口下去,辣得他眉頭緊鎖,卻怎麼也壓不住心裏的那股火。
今天白天,他在全公司面前被兒子駁了面子。
但這還不是最難受的。
最難受的是,他隱隱約約覺得,兒子是對的。
但他不敢認。
認了,就等於否定了他這二十年的江湖路,否定了他李建成的半輩子。
“吱呀——”
老舊的防盜門被人推開。
李青雲走了進來。
他脫掉了那身筆挺的西裝,換上了一件洗得發白的T恤。
手裏拎着兩瓶二鍋頭,腋下夾着一個牛皮紙檔案袋。
“喝着呢?”
李青雲反手關門,換鞋,動作自然得就像剛才的爭吵沒發生過。
李建成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沒理他。
像個賭氣的老小孩。
李青雲也不惱,拉過一個小馬扎,坐在父親對面。
“砰。”
兩瓶酒放在桌上。
“一個人喝悶酒有什麼意思?”
李青雲擰開一瓶,給自己倒了一滿杯。
“來,兒子陪你走一個。”
李建成瞥了他一眼,甕聲甕氣:
“你會喝個屁。”
“少裝蒜,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他還是舉起了酒瓶。
“叮。”
玻璃碰撞。
李青雲仰頭,一口幹了大半杯。
辛辣的液體順着喉嚨燒下去,嗆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
但他沒停,硬是咽了下去。
“哈——”
李青雲抹了一把嘴,臉瞬間紅了。
“真辣。”
李建成看着兒子那副狼狽樣,嘴角抽了抽,想笑,又憋住了。
“不能喝就別逞能。”
他抓起一只雞腿,扔進李青雲碗裏。
“壓壓驚。”
李青雲拿起雞腿咬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
前世,他在監獄探監的時候,父親也是這樣,總是把最好的肉留給他。
“爸。”
李青雲放下雞腿,看着父親斑白的鬢角。
“還記得我十歲那年嗎?”
李建成愣了一下:“提那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幹啥?”
“那年,我跟隔壁班的小胖打架,打破了頭。”
“老師把你叫到學校。”
“你當時穿着個背心,露着紋身,一進辦公室,把那個女老師嚇哭了。”
李青雲笑了笑,笑容裏帶着一絲苦澀。
“回家後,你把我吊起來打了一頓。”
“你問我爲什麼要打架。”
“我沒敢告訴你。”
李建成沉默了。
這事他記得。
那次是他打兒子打得最狠的一次。
“那天,小胖指着我的鼻子罵。”
李青雲的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扎人。
“他說,我是土匪的兒子。”
“他說,我爸是個流氓,將來我也是個流氓。”
“他說,全校同學都不許跟我玩,因爲我有毒。”
“啪。”
李建成手裏的酒瓶重重砸在桌上。
“他媽的!”
“那個死胖子是誰?老子廢了他!”
李建成的眼圈紅了。
他混江湖,拼死拼活,是爲了什麼?
不就是爲了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不受人欺負嗎?
結果,卻是因爲他,兒子才受了這種委屈。
“都過去了。”
李青雲擺擺手,給父親把酒滿上。
“爸,我提這個,不是怪你。”
“我只是想告訴你。”
“從小到大,我都想擺脫‘土匪兒子’這個標籤。”
“我拼命讀書,考大學,學法律。”
“就是想證明,李建成雖然沒文化,但他養出來的兒子,是清白的。”
李青雲看着父親,目光灼灼。
“但是今天,我發現我錯了。”
“只要你還拿着刀,只要你身邊還圍着那群吸血鬼。”
“無論我多努力,無論我賺多少錢。”
“在別人眼裏,我依然是那個靠黑錢上位的流氓二代。”
“咱們李家,永遠直不起腰。”
李建成低下了頭。
那雙拿刀都不抖的手,此刻卻在微微顫抖。
煙頭燒到了手指,他都沒感覺。
“可是……”
李建成聲音沙啞,帶着一絲無力感。
“那是兄弟啊。”
“刀疤強雖然混蛋,但他畢竟跟了我十年……”
“兄弟?”
李青雲冷笑一聲。
他拿起那個牛皮紙檔案袋,解開纏繞的白線。
“爸,你拿他們當兄弟。”
“他們拿你當什麼?”
“當提款機?當擋箭牌?還是當傻子?”
譁啦。
一疊照片和復印件滑落在油膩的桌面上。
李青雲指着其中一張照片。
照片上,刀疤強正摟着一個妖豔的女人,和一個光頭推杯換盞。
那個光頭,是林楓的保鏢。
“這是昨天晚上拍的。”
李青雲語氣冰冷。
“刀疤強在‘紅浪漫’洗浴中心,和林家的人喝酒。”
“他收了林楓五萬塊錢。”
“代價是,在明天的運貨車隊裏動手腳,把我們的貨換成違禁品。”
“然後報警抓你。”
轟!
李建成腦子裏嗡的一聲。
他一把抓起照片,死死盯着那個熟悉的刀疤臉。
那個口口聲聲說替他擋過刀的兄弟。
那個今天上午還在會議室裏拍着桌子罵娘的兄弟。
“這……這不可能……”
李建成嘴唇哆嗦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有這個。”
李青雲又抽出一張單據。
“張麻子,上個月把他負責的倉庫鑰匙,配了一把給城南的混混。”
“大板牙,私吞了給受傷兄弟的撫恤金,拿去還了賭債。”
“這就是你的兄弟。”
“這就是你哪怕跟兒子翻臉,也要護着的義氣。”
李青雲把檔案袋推到父親面前。
“爸,你看清楚。”
“這些不是兄弟。”
“這是要送你去死的鬼。”
李建成的呼吸變得急促,像個拉風箱的破風機。
他一張張翻看着那些證據。
每一張,都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
抽碎了他的江湖夢。
抽碎了他那可笑的義氣。
原來,他引以爲傲的“忠義堂”,早就爛透了。
原來,他在這些人眼裏,就是個好騙的冤大頭。
“啊——!!”
李建成突然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
他猛地抓起那半瓶二鍋頭,狠狠摔在牆上。
“啪嚓!”
玻璃四濺。
酒香彌漫。
李建成雙手捂着臉,肩膀劇烈聳動。
一滴渾濁的淚水,順着指縫流了下來。
這是李青雲兩輩子第一次看見父親哭。
那個寧折不彎、流血不流淚的漢子。
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後捅了一刀。
李青雲沒有說話。
他起身,走過去,輕輕抱住了父親寬厚的肩膀。
像小時候父親抱他一樣。
“爸。”
“疼嗎?”
李建成沒說話,只是拼命點頭。
疼。
真他媽疼。
比被人砍了十刀還疼。
“疼就對了。”
李青雲拍了拍父親的後背,聲音溫柔而堅定。
“割掉腐肉,肯定會疼。”
“但只有割了,傷口才能好。”
“爸,我做這個惡人,不是爲了錢,更不是爲了權。”
“我是想讓你以後走在大街上。”
“不用再擔心警察的警笛聲。”
“不用再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
“我想讓你穿上西裝,幹幹淨淨,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想讓人家提到李建成的時候。”
“豎起的大拇指,是因爲敬重,而不是因爲害怕。”
李建成抬起頭。
那雙通紅的眼睛裏,迷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決絕。
他看着兒子。
那個曾經只會讀書的文弱書生,如今已經長成了能爲他遮風擋雨的大樹。
“兒子。”
李建成抹了一把臉,聲音嘶啞卻有力。
“爸錯了。”
“爸是個粗人,不懂什麼大道理。”
“但爸知道,誰是真心對我也好。”
他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剩下的花生米,塞進嘴裏,狠狠嚼碎。
像是嚼碎了過去那個糊塗的自己。
“明天。”
李建成眼中殺氣騰騰,恢復了那股梟雄的氣勢。
“明天早上八點。”
“開會。”
“那幫吃裏扒外的狗東西。”
“老子親自送他們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