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門口那場裹着秋風的對話,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趙嵐曦心口反復拉鋸。沈延昭那句“絕不讓他再去煩擾郡主清靜”,和他決絕離去的背影,在她腦中揮之不去。
她獨自走回曦月閣,夜露打溼了裙裾,涼意順着腳踝往上爬。院內,一個身影還直挺挺跪在那裏——紅綃。
趙嵐曦腳步微頓,前世記憶混雜着今生的警惕翻涌上來。就是這個看似忠心的婢女,最終將她推向萬劫不復。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只剩下冰封的平靜。
“紅綃,”她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冷,“跪了這半日,可想明白了?”
紅綃猛地抬頭,臉上淚痕交錯,滿是委屈與不甘,聲音卻放得極柔順:“郡主,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妄議主子,求郡主饒了奴婢這一回吧!” 她說着,又重重磕下頭去,額角觸及冰冷地面,發出悶響。
趙嵐曦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那層楚楚可憐的皮囊,看清底下蠕動的蛆蟲。半晌,她才緩緩道:“知錯便好。記住,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起來吧。”
“多謝郡主!多謝郡主開恩!” 紅綃踉蹌着起身,膝蓋劇痛讓她幾乎再次跌倒,她勉強穩住,低垂的臉上,在陰影籠罩的瞬間,怨毒之色如毒蛇吐信,一閃而逝。
趙嵐曦不再看她,徑直走向屋內。
另一邊,紅綃幾乎是拖着腿挪回自己那間狹小的耳房。房門一關,她臉上所有僞裝的順從與痛苦瞬間褪去,只剩下扭曲的怨恨。她撲到床邊,從褥子底下摸出一個藏得嚴實的信封,手指因爲激動而微微發抖。
就着昏暗的油燈,她抽出信紙,上面是虞婉婷的貼身婢女寶玲的字跡。
隨後紅綃盯着那包用普通油紙裹着的藥粉,呼吸急促起來,眼裏射出狂熱的光。
她正要將信湊近燈火燒毀,門外忽然傳來白芷的敲門聲和問話。紅綃手一抖,信紙團成一團,被她慌亂中塞進床底最暗的角落。
應付走給她送藥的白芷,插上門閂,紅綃背靠着冰涼的門板,冷汗這才後知後覺地浸透內衫。她撫着胸口,眼神卻更加陰狠。
“趙嵐曦…等我成了事,定要將你加諸我身的羞辱,百倍奉還!”
京都,裴府,淨塵閣。
藥味濃重,幾乎蓋過了佛前清冷的檀香。裴老夫人半倚在床頭,臉色蠟黃,不住咳嗽。裴湛坐在床沿,端着藥碗,一勺勺耐心地喂,眉頭卻始終緊鎖。
“不喝了…喝了又有何用?”裴老夫人偏頭躲開,渾濁的老眼裏滾下淚來,“我這把老骨頭,活着也是礙眼,不如早些去了,也好眼不見爲淨…連個承繼香火的孫兒都沒有,我死了,有何顏面去見裴家列祖列宗!”
“母親!”裴湛放下藥碗,聲音帶着壓抑的疲憊,“婉婷生淳兒時傷了身子,您明知如此,何必再三提及,我有淳兒,足矣。”
“足矣?”裴老夫人激動起來,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衣袖,“那如何使得!她不能生,那就納妾,有的是女人能生啊,你若無子,待你百年後我定遠候府的爵位只能落到旁支了。”
裴湛眉頭緊皺,轉身拂袖站起,裴老夫人看了他一眼,裝模作樣地繼續哭訴:“何況若淳兒沒有兄弟姐妹,待你百年後,誰能給她撐腰呢,旁支那些人的嘴臉你也不是不知,當年你爹早逝,那時你才十歲,他們處處給我們娘兒倆使絆子,你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何其不易呀。”
“母親!此事我自有成算。”裴湛猛地起身,拂袖背對着她,胸膛起伏,“成婚前我既已許諾婉婷一生一世一雙人,便不會食言。此事,休要再提!”
裴老夫人看着他僵直的背影,哭聲更哀切起來,字字如針:“兒啊,我看你是被那狐狸精迷住了心神,她仗着是宸王的親生女兒,日日在家中作威作福,連我都不放在眼裏,我如今臥病在床,都沒見她來侍奉湯藥。若是…若是嵐曦還在…”
“母親!”裴湛倏然轉身,眼底翻涌着復雜的痛楚與慍怒,“陳年舊事,何必再提!她已爲人婦,與我再無瓜葛!”
裴老夫人抹着淚,聲音卻尖銳起來,“你就向着她,要我說,你當初還不如履行與嵐曦的婚約呢,那日你墜崖失蹤的消息傳來,我聽聞後便一病不起,是嵐曦日日過來照顧我,親力親爲,體貼入微,雖說嵐曦不是王爺親生的,可論容貌氣度和天潢貴胄有何區別,你那媳婦與她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處處透着小家子氣,要我看呀嵐曦也未必是假的,她和王妃長的多像呀……”
“夠了!”裴湛厲聲打斷,臉色鐵青,“母親,莫要再胡亂揣測,當年的滴血認親便是鐵證,陳年舊事往後不要再提了,兒子還有公務沒處理完,就先回書房了。” 他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
裴老夫人望着兒子倉皇離去的背影,哭聲噎在喉頭。
棲霞苑,燭火通明。
虞婉婷坐在梳妝台前,面無表情地聽着侍女蘭香壓低聲音的稟報。聽到裴老夫人又拿趙嵐曦與她比較,甚至質疑當年換子真相時,她握着玉梳的手指,陡然收緊,指節泛出青白色。
“我知道了。”她聲音平靜,卻透着山雨欲來的寒意。
蘭香退下。虞婉婷揮退身邊其他侍女,只留下心腹寶玲。銅鏡中,映出一張嬌美卻因嫉恨而略顯扭曲的臉龐。
“老虔婆…”她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猛地將手中的玉梳拍在妝台上,上好的羊脂玉應聲出現一道裂痕,“怎麼不幹脆死了幹淨!日日裝模作樣,逼着夫君納妾,如今…如今還敢提那個賤人!”
寶玲連忙上前安撫:“主子息怒,仔細氣壞了身子。”
“息怒?我怎麼息怒!”虞婉婷胸口劇烈起伏,眼中燃燒着怨毒的火焰,“那個賤人,都離開京都五年了,我母親和外祖如今都念着她,她占了我多年身份不說,當初還哄的這老虔婆團團轉,自我懷着淳兒嫁進來後,她便處處看我不順眼,日日拿我和那個賤人比較。“
虞婉婷深吸幾口氣,強行壓下喉間的腥甜,”呵!她趙嵐曦縱使享了幾年榮華富貴又如何,還不是賤婢之女。當初身敗名裂嫁去了西洲那苦寒之地,想起那時她狼狽的樣子我就痛快。”
她轉向寶玲,聲音壓低,卻更加森冷:“東西…給紅綃送去了?”
“夫人放心,奴婢半月前已經將那宮廷秘藥送過去了,想來今日她應是收到了。”寶玲垂首答道,猶豫了一下,“只是…奴婢愚見,那趙嵐曦遠在西洲,此生未必回京,主子何必在她身上再費心神?”
“你懂什麼!”虞婉婷厲聲打斷,嘴角勾起一抹淬毒般的笑意,“哼!我就是看不得那個賤人過平靜日子,她有什麼好的,可惜了沈將軍,竟被她迷得五迷三道,不惜放棄京都的大好前程也要娶她,還爲她保住了郡主之位,我偏要攪得他們夫妻離心,就是要讓她被所有人拋棄,我不好過,她也別想好過!”
她看着鏡中自己因恨意而格外明亮的眼睛,輕聲細語,卻字字狠絕:“我得不到的圓滿,她也休想擁有。我受過的屈辱,她要千倍百倍地償還。這才…只是開始。”
燭火爆開一個燈花,映得她半邊臉明明滅滅,宛如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