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被拖走時的嗚咽聲,像受傷的野獸在礦道深處漸漸拉長、消散,最終被永恒的黑暗和寂靜吞沒。
沒有人說話。
祭壇前的空地上,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衆人壓抑的呼吸。
火光跳動,映着一張張復雜的臉孔,有憤怒未消的,有心有餘悸的,有對王碌投去復雜目光的,也有望着林風消失方向陷入沉思的。
蘇蟬沒有立刻讓大家散去。
她走到癱軟在地、仿佛被抽空了一切的王碌面前,蹲下身。這個剛才還涕淚橫流的漢子,此刻眼神空洞,只是呆呆地望着地面。
“王碌。”蘇蟬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選了第一條路,就要走下去。從此刻起,你不再是自由的營地成員。你的勞動,是贖罪,你的服從,是義務。明白嗎?”
王碌渾身一顫,遲緩地、重重地點了下頭。
“栓子叔,”蘇蟬起身,“帶他去‘思過洞’。按規矩,三天禁閉,只給水。三天後,開始勞役。他的工作由你直接指派,每日工時加倍,完成情況每日核查。”
“是。”栓子叔沉聲應道,臉上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執行規則的冷硬。他揮手,兩名漢子將王碌攙起,更像是架起,拖向溶洞深處那個專門用於懲戒和隔離的小洞穴。
處理完王碌,蘇蟬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每個人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迎向她的目光。
“今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蘇蟬開口,聲音不高,卻在寂靜的溶洞裏清晰無比,“有人爲了私利,爲了活命,選擇背叛。有人給了機會,選擇悔過。也有人,死不悔改。”
她停頓了一下,讓這些話沉入每個人的心底。
“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我們爲什麼要聚在這裏?爲什麼要吃這份苦,受這份累,學這些字,畫這些符?”
人群沉默着,但許多人的眼神開始閃動。
“是爲了像以前一樣,等着被當作炮灰填溝,被當作材料煉丹,或者像野狗一樣死在沒人知道的地方嗎?”蘇蟬的聲音陡然提高,帶着一種灼人的力量,“不是!”
“我們在這裏,是爲了活着!有尊嚴地活着!靠自己的雙手和頭腦活着!是爲了讓我們的孩子,將來不用再數磚縫等死,不用再因爲半個發黴的窩頭就被人碾碎手指!”
她的目光掠過狗兒,掠過小丫,掠過每一個孩子,又回到大人們臉上。
“這很難。前有魔物,後有追兵,現在,連所謂的‘盟友’裏,都藏着想捅我們刀子的惡鬼!
”蘇蟬的拳頭微微握緊,“但今晚,我們也看到了,只要我們團結得像一塊鐵板,只要我們眼睛亮着,心齊着,那些藏在暗處的蟲子,就傷不了我們!”
“林風被驅逐了,是他咎由自取。王碌還有機會,是他自己抓住的。而你們……
”她頓了頓,目光如炬,“是選擇繼續做一團任人揉捏的爛泥,還是選擇做這簇火裏的柴,一起燒出個亮堂、燒出個將來?”
沉默被打破了。
“我們做柴!”狗兒第一個喊出來,小臉漲得通紅,拳頭攥得緊緊的。
“對!做柴!”鐵柱跟着吼道。
“燒出個亮堂!”更多的人喊了起來,聲音起初雜亂,漸漸匯聚成一股低沉的、卻充滿力量的聲浪。
不是狂熱的歡呼,而是一種沉甸甸的、破開迷霧後的堅定。
蘇蟬看着那一張張被火光映亮的、不再麻木茫然的臉,心頭那塊沉重的石頭,稍稍鬆動了一絲。
她知道,光靠一次清洗和一番話,遠不足以解決所有問題。信任的裂痕需要時間彌合,對外的警惕需要時刻保持。
但至少,火種的核心,經過這次淬煉,變得更加凝聚了。
“好。”她點了點頭,“今晚就到這兒。各小組長留下,其他人,回去休息。明天,一切照常。該挖礦的挖礦,該種田的種田,該學符文的學符文。我們的路,在自己腳下,不在別人的算計裏。”
人群緩緩散去,低聲的議論還在繼續,但氣氛已然不同。少了幾分猜疑的壓抑,多了幾分同仇敵愾的沉重決心。
阿秀沒有離開,她和其他幾位核心成員一起留了下來。火光下,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蘇姐姐,”阿秀率先開口,聲音壓得很低,“林風被趕走了,但他背後的人……陰鱗會,還有青山盟裏那些黑手,不會就這麼算了。王碌交代的另外兩個可疑的人,要不要……”
蘇蟬搖了搖頭,目光投向溶洞頂端垂下的鍾乳石,仿佛在思考什麼:“先不動。
王碌的指認未必完全準確,動錯了人,反而打草驚蛇,寒了其他人的心。
栓子叔,你暗中留意那幾個人,但不要有明顯動作。
阿秀,你繼續留意礦道裏的標記點,看陰鱗會的人還會不會出現,或者有沒有新的變化。”
她頓了頓,看向一直沉默的鐵心,“鐵心叔,營地入口和幾個關鍵節點的防御符陣,需要加強。特別是預警和示警部分,能不能做出一些更隱蔽、更難以被破壞的布置?”
鐵心摸着下巴上的短須,“俺琢磨琢磨。用多層嵌套符文,明暗線結合?破壞明線會觸發警報,破壞暗線……直接引發小範圍坍塌或者強光眩暈?就是材料和時間……”
“材料我想辦法,時間抓緊。”蘇蟬果斷道,“另外,狗兒。”
“蘇姐姐!”
“從明天起,晚上除了識字,加一門‘營地安全課’。你帶着孩子們,把我們已經探明的安全區域、危險區域、應急集合點、水源食物儲備點,還有基本的危險識別和簡單求救方法,編成口訣,教給每一個人,尤其是新來的。
要讓他們盡快把這裏當成家,清楚家裏的每一處角落,也知道怎麼保護家。”
“明白!”狗兒眼睛發亮,用力點頭。他感覺到肩上沉甸甸的責任,但也有一股熱血在涌動。
安排完這些,蘇蟬讓其他人也回去休息,只留下了阿秀。
“阿秀,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也只有你能做。”蘇蟬的聲音壓得更低。
“蘇姐姐你說。”
“天亮後,你帶上我們最近做出的最好的三張‘淨光符’和五張‘驅邪符’,去一趟青山盟的哨卡。
”蘇蟬看着她,“不是通過往常的交換渠道,而是直接求見百裏春風。”
阿秀一怔,“直接見他?爲什麼?現在去……不是等於告訴他,我們知道林風的事,而且懷疑到他頭上了?”
“就是要讓他知道。”蘇蟬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林風是他青山盟送來的人,出了這種事,他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至少是一個態度。我們不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那樣只會讓對方覺得我們軟弱可欺,或者心中有鬼。我們要主動把問題擺到台面上,看他如何應對。”
阿秀明白了。這不是去質問,而是去“通報”,同時也是一個試探。試探百裏春風個人的態度,也試探青山盟內部,到底是誰在搞鬼。
“如果……如果百裏春風也參與了,或者想包庇……”阿秀有些擔心。
“那就更好了。”蘇蟬的語氣很冷,“那樣我們就能看清,這個‘盟友’,到底值不值得我們付出信任和技術。
阿秀,記住,你此行的目的有三個。
第一,送上符文,維持表面禮節,表達我們依舊重視盟約;
第二,告知林風因違反營地規矩、試圖破壞已被驅逐,請他‘知悉’;
第三,觀察他的反應,聽他怎麼說,尤其注意他身邊人的態度。”
“我明白了。”阿秀深吸一口氣,感到任務艱巨,但並非不可爲,“如果他不願見,或者敷衍……”
“那就回來。”蘇蟬拍拍她的肩膀,“無論如何,安全第一。
你的觀察,就是最重要的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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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營地的生活似乎恢復了往常的節奏。
但細心的人會發現,巡邏的班次更密了,人員搭配也有了調整。
新來的人被更自然地分散安排到不同的小組勞作。
狗兒帶着幾個大孩子,開始有模有樣地在溶洞各處石壁上,用特制的熒光顏料畫上簡單易懂的符號標記。
一種無聲的、更加嚴謹有序的氣氛,在營地彌漫開來。
阿秀帶着符文,在天色微亮時離開了營地。她選擇了一條更繞遠但相對安全的路線,心情復雜。
既有執行重要任務的緊張,也有對可能面對昔日“盟友”首領的忐忑,更有一絲爲營地前途擔憂的沉重。
而此刻的青山盟主寨,氣氛同樣不輕鬆。
百裏春風臉色陰沉地坐在主位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粗糙的木椅扶手。下面站着幾個心腹,個個噤若寒蟬。
“陰鱗會的那幫雜碎失手了?”百裏春風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暴怒前的平靜。
“是……是的,盟主。”一個負責外圍探查的頭目硬着頭皮匯報,“西南那個廢礦坑出了塌方,我們的人遠遠看到有疑似陰鱗會打扮的人受傷撤離,人數好像少了……痕跡處理得很匆忙,應該沒得手,反而吃了虧。”
“廢物!”百裏春風猛地一拍扶手,木屑紛飛,“連一群剛站穩腳跟的泥腿子都搞不定!還搭進去人手!老家夥那邊肯定又會借題發揮!”
他口中的“老家夥”,指的是盟內以副盟主爲首的幾個保守派長老,一直對他與“初火營地”這群來歷不明、宣揚“凡人亦可超凡”異端理念的人結盟頗有微詞,認爲這會給青山盟引來禍端。林風,就是他們安插進來的棋子之一。
“盟主,現在怎麼辦?林風那邊……恐怕也暴露了。‘初火營地’那個姓蘇的女人,不像是個好相與的。
百裏春風站起身,走到窗邊,他想起第一次見到蘇蟬時的情景,那個靈根殘缺、卻眼神清亮堅定的女子,和她身後那群在絕境中依然試圖建立秩序、學習知識的凡人。
他欣賞那份堅韌,也看重對方掌握的、能讓他們在對抗魔物時減少傷亡的符文技術。
與營地結盟,是他力排衆議的決定,既是利益考量,也未嚐沒有一絲對那種勃勃生機的觸動。
但現在,盟內的蠢貨和外面的豺狼聯手,差點毀了他的布局。
“報—”一個守衛匆匆跑進來,“盟主,山下來了個女子,自稱是‘初火營地’的阿秀,求見盟主,說是……奉蘇蟬姑娘之命,送來新制的符文,並有要事稟告。”
帳內頓時一靜。
所有人看向百裏春風。對方不僅沒躲,反而主動找上門來了。
百裏春風眼神變幻,片刻後,嘴角竟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弧度。
“有意思……請她上來。單獨請到我的偏帳。你們,”他掃了一眼手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管好自己的嘴巴。”
“是!”
片刻後,阿秀被引到了一處相對安靜、布置簡單的帳篷裏。百裏春風已經坐在裏面,手邊煮着一壺粗茶,熱氣嫋嫋。
“阿秀姑娘,稀客。”百裏春風示意她坐下,臉上帶着慣常的、略顯輕浮的笑容,但眼底卻沒什麼笑意,“你們又弄出什麼好東西了?還勞你親自跑一趟。”
阿秀依言坐下,將裝着符文的布袋輕輕放在桌上,沒有立刻推過去。
“百裏盟主,蘇姐姐讓我代她向您問好。這些是營地最近制作的‘淨光符’和‘驅邪符’,效果比之前的批次更穩定一些,請您驗看。”她語氣恭謹,卻不卑微。
百裏春風拿起一張符籙,指尖拂過上面的紋路,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符文的線條更加流暢精準,靈光內蘊,顯然制符者的技藝在這短短時間內又有了精進。這絕不是靠靈根蠻力能達到的,需要的是對符紋原理深刻的理解和大量的練習。
“你們的手藝,真是越來越讓人驚嘆了。”他放下符籙,看向阿秀,“除了送符,阿秀姑娘親自前來,想必還有其他事情?”
阿秀迎着他的目光,平靜地說道,“確有一事,需稟告盟主。
貴盟派遣至我營地學習的學徒林風,因嚴重違反營地共立之規,蓄意破壞營地設施,經公議,已於昨夜被驅逐出營地。蘇姐姐特命我前來告知盟主,以免產生誤會。”
帳篷裏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百裏春風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手指輕輕敲着桌面,發出規律的叩叩聲。他盯着阿秀,似乎想從她平靜的面容下看出些什麼。
“哦?林風那小子……竟然做出這種事?”他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不知他違反的是哪條規矩?破壞的又是什麼設施?我青山盟送人學習,人卻在你營地出了事,總得有個明確的說法才是。”
這話裏,已經有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壓迫和質疑。
阿秀早有準備,不疾不徐地答道,“他違反的是‘不得損害集體利益、危害同伴安全’的核心條規。具體行爲涉及試圖破壞營地防御預警節點,並與外部不明勢力勾結。人證物證俱在,他自己亦無言辯駁。至於說法”
她頓了頓,抬起眼,直視百裏春風,“蘇姐姐說,她相信此事僅爲林風個人所爲,與青山盟無關。
特意告知,正是爲了避免小人挑撥,損害你我雙方盟友之誼。畢竟,營地與青山盟的合作,是基於共同對抗魔物的基礎,不應因個別人的錯誤而動搖。”
以退爲進,把“相信你不知情”的帽子先扣上,同時點明合作基礎。
百裏春風默然片刻,忽然笑了,這次的笑容裏多了幾分真實。
“蘇蟬…果然是個明白人。”他拿起茶壺,給阿秀也倒了一杯粗茶,“林風之事,我會讓人查清楚。
若真如你所說,是他個人利欲熏心,我青山盟絕不袒護此等敗類。至於我們的盟約……”
他端起茶杯,輕輕一碰阿秀面前的杯子。
“只要魔物還在一天,只要你們還在黑風林一天,這盟約,就依然作數。
不過,“我盟內近日也有些雜音,關於你們傳播的那些……‘新道理’。往後往來,或許會更謹慎些,也希望你們能理解。”
這是表態,也是劃界。他個人依舊願意維持合作,但壓力之下,往來規模可能會收縮。
阿秀心中了然,舉起茶杯,“多謝盟主體諒。營地所求,不過一方安寧,憑勞作生存。那些道理,不過是讓大夥活得明白些,並無他意。盟主的難處,我們理解。”
兩人對飲,茶味苦澀,卻也算暫時達成了某種默契。
又寒暄幾句,阿秀便起身告辭。百裏春風親自送她到寨門口,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林間小道,臉上的笑容才緩緩收斂,變得一片冰冷。
“去查。”他頭也不回地對身後陰影處吩咐,“林風到底怎麼暴露的?陰鱗會那邊是誰聯系的?還有,給我盯緊副盟主那幾個老家夥的動靜。下次再敢把手伸過界,壞我的事……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
“是!”陰影中傳來低沉的回應。
百裏春風轉身回寨,心中卻翻騰不休。蘇蟬派人來的舉動,大膽又巧妙。既展示了不懼查問的底氣,又給了他一個台階下,維持了表面和平。
那個女人……和她正在打造的那個小小的、倔強的營地,或許比他想象的,更有意思,也更有……價值。
只是,這價值,能否在越來越洶涌的暗流中保存下來?
他望向黑風林的方向,眼神深邃。
而此刻,阿秀正快步走在返回營地的山路上。她回想着百裏春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盟約暫時無恙,但裂痕已生,未來的合作必將更加如履薄冰。
而青山盟內部的傾軋,恐怕比想象中更激烈。
她摸了摸懷中,那裏除了剩下的符文,還有百裏春風最後私下塞給她的一小包東西,不是金銀,而是幾樣市面上很難買到、對處理魔物毒素和傷口有奇效的藥材。
這是一個微妙的信號。
阿秀加快腳步,她必須盡快把這一切,告訴蘇蟬。
黑風林上空,陰雲再次匯聚,山雨欲來。
而地底溶洞中,那簇名爲“文明”的火,在驅散了內部的蛀蟲,經歷了盟友的試探後,火苗雖微,其芯愈堅。
接下來的路,是更猛烈的風雨,還是……穿透雲層的一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