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認知像淬毒的冰錐，狠狠鑿進顱骨，帶來尖銳的疼痛和更深的寒意。十五年，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血脈的另一半，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他坐在象征儲君地位的步輦上，裹着狐裘，病骨支離，四周是沉默的宮人；而我，披着仇人之女的皮囊，扮演着竊取他姐姐人生的小醜。
他眸中那一閃而逝的震動，絕非錯覺。他察覺到了什麼？是這張與魏瑤光幾乎無異的臉？還是……更深層、更致命的，屬於雙生子的某種微妙感應？
不能僵持下去。每一息的停頓，都可能引來懷疑。
我強迫自己壓下翻江倒海的心緒，微微垂下眼睫，避開了他探究的視線。然後，學着魏瑤光該有的模樣，對着步輦方向，斂衽一禮，聲音放得輕軟，帶着恰到好處的病弱與疏離：“瑤光見過太子殿下。”
聲音在夜風裏飄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知他聽出來沒有。
步輦上，魏珩沉默了極短的一瞬。那沉默卻重如千鈞。
“瑤光……姐姐。”他的聲音響起了，比我想象的更清冷些，也虛弱些，像玉器相碰，帶着久不言語的微澀。他同樣微微頷首，算是回禮。“夜色寒重，姐姐抱恙在身，早些回宮歇息爲好。”
他的稱呼是“姐姐”，語調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但那雙與我酷似的眼睛，並未從我身上移開。那目光不再是震動，而是變成了一種深沉的、平靜的審視，像古井的水，表面無波，底下卻不知藏着什麼。
“謝殿下關懷。”我維持着行禮的姿態，輕聲應答，“正要往母後處問安。”
“母後……”魏珩極輕地重復了這兩個字，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又或許只是光影造成的錯覺。“既如此，便不耽擱姐姐了。”
他不再看我，目光轉向遠處黑暗的宮殿輪廓，輕輕咳嗽了兩聲。身旁的內侍立刻遞上溫熱的帕子，他接過，掩住唇。
“起駕吧。”他淡淡吩咐。
步輦重新被抬起，內侍宮女們簇擁着，無聲地轉向另一條宮道，漸漸遠去，融入更深的黑暗與梅影之中。
我站在原地，直到那隊人馬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才緩緩直起身。扶着我的“宮女”（替身）適時地緊了緊我的手臂，低聲道：“公主，風大，該走了。”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屬於“魏瑤光”的、略帶疲憊的平靜。
“走吧。”
去昭華殿的路上，我的腦子飛速轉動。魏珩的反應太不尋常。若他真如外界所傳，是個懦弱無知、完全被繼後掌控的傀儡，方才的偶遇，他不該有那樣細微卻真實存在的情緒波動，也不該有那樣……沉寂卻銳利的眼神。
他不是毫無察覺的羔羊。
那麼，他是敵是友？他知道多少？關於我的存在，關於十五年前的真相，關於今夜這場調包？
無數疑問啃噬着神經，但我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應付眼前的皇後——那個我恨之入骨的女人。
昭華殿燈火通明，比暖閣更加奢華靡麗。空氣裏彌漫着濃鬱而甜膩的香氣，是皇後最愛的鵝梨帳中香。殿內溫暖如夏，與外面的凜冽寒風判若兩個世界。
皇後端坐在上首的鳳椅上，年近四旬，保養得宜，穿着一身正紅色織金鳳紋宮裝，頭戴九尾鳳冠，珠翠環繞，雍容華貴。她眉目精致，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絕色，只是眼角眉梢染上了經年累積的威勢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她手中正慢條斯理地撥弄着一串翡翠佛珠。
我（“魏瑤光”）踏入殿內，立刻有宮女上前爲我解下披風。我快步上前，依禮下拜：“兒臣給母後請安。母後萬福金安。”
“起來吧，到母後身邊來。”皇後的聲音溫和慈愛，帶着一種慣有的、居高臨下的親昵。
我起身，走到她身側的繡墩上坐下，微微垂首，做出聆聽教誨的姿態。
皇後拉過我的手，輕輕拍了拍，觸感溫暖細膩，卻讓我心底泛起一陣冰冷的惡心。“臉色還是不好，可是今日宴席上又勞神了？早說了你身子弱，不必強撐。”
“謝母後關心，兒臣只是有些乏，並無大礙。”我輕聲回答，努力模仿着魏瑤光那種略帶嬌憨依賴的語氣，“母後操持宮務，又要爲兒臣的婚事勞心，才是真的辛苦。”
“爲了你，母後怎樣都值得。”皇後嘆了口氣，目光落在我臉上，帶着審視，“方才……在路上遇見太子了？”
來了。果然耳目靈通。
“是。”我點點頭，神色如常，“太子殿下似乎也是出來透氣，說了兩句話，便回去了。”
“他說了什麼？”皇後的語氣依舊溫和，眼神卻銳利了幾分。
“只是尋常問候，讓兒臣注意風寒，早些歇息。”我回憶着方才的對話，謹慎地復述，沒有增減一字。
皇後靜靜聽着，撥弄佛珠的手指停了一下，又繼續。“他……氣色如何？”
“殿下裹着狐裘，面色蒼白，似乎……咳了幾聲。”我斟酌着詞句。
“嗯。”皇後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望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他身子骨一直那樣，太醫調養了這些年，也不見大好。你日後嫁去楚國，山高路遠，更要懂得保重自己，知道嗎？”
“兒臣謹記母後教誨。”我柔順地應下。
皇後又拉着我說了些體己話，無非是楚國風土，太子楚琰性情（她所知有限），叮囑我如何爲人新婦，如何維系兩國邦交。我一一應答，扮演着一個即將遠嫁、對未來既憧憬又惶恐的少女。
期間，我的目光偶爾掃過殿內侍立的宮女太監。每個人都低眉順眼，但我知道，無數雙眼睛在觀察着我。那個柳嬤嬤雖然留在了楚國，但皇後身邊，絕不會少了精明厲害的角色。
大約半個時辰後，皇後似乎倦了，抬手揉了揉眉心：“罷了，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安神湯已讓人送到你宮中了，記得用。”
“是，母後也請早些安歇，兒臣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