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瀑布的水聲掩蓋了大部分細微的響動，卻掩蓋不住段成皮簾後輾轉的思緒。
楚瑤腿傷處敷上了林薇用有限的草藥調制的糊劑，疼痛減輕了些，因疲憊和蛇毒殘餘的影響昏昏沉沉睡去，但眉頭偶爾還會因不適而輕蹙。林薇和蘇晚晴輪流守夜，火塘裏添了耐燒的硬木，保持着一點微弱的光和熱。岩隙內彌漫着草藥苦澀的氣息、柴火的煙味，以及一絲極淡的、屬於女性的、與這粗糲環境格格不入的柔軟氣息。
段成躺在自己的地鋪上，雙手枕在腦後，睜眼望着黑暗。身體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但大腦卻異常清醒。
今天發生的一切在腦中回放：泥潭的險惡、找到漁具和鐵盒的驚喜、毒蛇致命的襲擊、自己毫不猶豫俯身吸毒的瞬間、楚瑤伏在他背上時細微的顫抖和溫熱的呼吸、她眼中那抹徹底褪去敵意和桀驁後的復雜光芒……
“這丫頭……” 段成無聲地動了動嘴唇。確實，楚瑤身上有一股不管不顧的倔強勁兒，像頭小野馬，但心思並不深沉，好壞都寫在臉上。危險關頭沒有哭天搶地，咬着牙配合，甚至在回程路上，她能感覺到她盡力減輕他負擔的小動作。人不壞。甚至，在剝開那層自衛的硬殼後，可能比看起來更……純粹。
而且，段成不得不承認，她是個美人胚子。不是那種嬌養出來的精致，而是充滿生命力的、帶着野性美的漂亮。眉眼明豔，鼻梁挺直，嘴唇……他想起自己吸毒血時短暫的觸感，立刻掐斷了這個念頭。身材也確實……很有料。背着她的時候，那種柔軟又富有彈性的觸感，以及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一絲獨特體香的溫熱氣息，即使在那種危急關頭，也給他留下了過於鮮明的印象。
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極其細微的鬆動，在他堅固如冰的心防上，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或許，楚瑤是可以暫時信任的。至少，在共同面對過生死，並且自己對她有明確“救命之恩”（盡管他並不以此自居）的情況下，她反水的可能性暫時降到了最低。
信任帶來了新的考量。食物依然是首要問題。現在有了漁具，捕魚計劃必須盡快提上日程。瀑布下的深潭和下遊溪流是天然的漁場，只要能穩定獲取魚肉，食物壓力將大大緩解，甚至能有盈餘制作魚幹儲存。明天，等楚瑤情況穩定些，就可以嚐試。
另一個問題也隨之浮上心頭——居住空間。原先他獨占後間，三個女人擠在前區角落，用一塊帆布象征性地隔開，毫無隱私和舒適度可言。以前他覺得無所謂，甚至是一種控制手段。但現在，尤其是對楚瑤有了一絲改觀後，再讓她們這樣湊合，似乎……有些不妥。況且，長期壓抑和不適，也可能滋生不滿，破壞他試圖建立的、相對穩定的內部秩序。
“得給她們弄個像樣點的房間出來……” 段成想着。前區空間足夠，可以利用岩壁的凹凸和現有的雜物進行分隔和改造。不用太復雜，但至少要保證基本的隱私和幹燥。這不僅能改善她們的生存質量，某種程度上，也是他釋放善意、鞏固這個臨時小團體凝聚力的一個信號。總是高壓和戒備，並非長久之計。
他段成，要在這片小小的、與世隔絕的瀑布之後，建立的不僅僅是一個苟活的巢穴，更是一套屬於他的、能夠持續運轉的微型秩序。這套秩序需要規則，需要權威，但也需要……一點點讓屬下（姑且這麼認爲）願意跟隨的動力。適當的“福利”，是管理的一部分。
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唯我獨尊”的單間格局，在多了三個長期同伴（至少目前看來是）之後，似乎也有點……不夠“首領風範”？雖然他不會讓出核心區域，但至少，把公共區域建設得更合理、更宜居，對他自己也有好處。
思緒漸漸沉靜，疲憊終於壓倒了一切。段成合上眼，在瀑布的轟鳴聲中沉入短暫的睡眠。
第二天清晨，段成比往常稍晚一些走出皮簾。林薇已經守完最後一班夜，正在檢查楚瑤的傷勢。蘇晚晴輕手輕腳地準備着少得可憐的早餐——主要是用昨天帶回的一點糖塊煮的開水。
楚瑤醒了，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清亮了許多。看到段成出來，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着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卷着鋪蓋的邊緣。
“感覺怎麼樣？” 段成走到火塘邊，接過蘇晚晴遞來的熱水，看向林薇問道。
“燒退了，腫脹消了一些。蛇毒應該控制住了，但傷口需要時間愈合，至少一周不能承重和沾水。” 林薇匯報得很專業。
段成點點頭，喝了一口微甜的熱水，暖意流入胃中。“今天的主要任務，” 他宣布，“是嚐試捕魚，以及，改造一下這裏。”
三個女人都看向他，眼神帶着疑問。
段成拿出那個漁具包，展示了一下裏面的魚線、魚鉤和抄網。“瀑布下的潭子裏應該有魚。這是我們接下來重要的食物來源。” 他又指了指前區雜亂的空間，“這裏太亂，你們住着也不方便。今天我們一起動手，用那邊堆着的木板、石片和帆布，隔出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給你們。”
林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蘇晚晴臉上露出欣喜，楚瑤則抬頭看向段成，眼神裏光芒閃動，帶着探究和一絲……柔軟。
“楚瑤腿不方便，負責整理小件物品和……監工。” 段成特意看了楚瑤一眼，語氣不容置疑，“林薇、蘇晚晴，你們跟我一起動手。先清理區域，規劃怎麼隔斷。”
分配完任務，段成快速吃完他那份早餐，率先行動起來。他搬開堆在岩壁旁的廢舊木板（有些是從之前的伐木小屋順回來的），測量距離，規劃隔斷的位置——既要給女人們相對私密的空間，又不能完全阻斷視線和空氣流通，還要預留出公共活動區和通往他私人領域的通道（依然嚴防死守）。
林薇和蘇晚晴也立刻投入工作，清理地面，搬運合適的石塊。楚瑤坐在鋪蓋上，看着段成挽起袖子、露出精悍的小臂，專注而有力地將一塊厚重的木板立起、固定；看着他指揮若定，偶爾彎腰與林薇商量細節；看着他額角再次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從瀑布水簾透進的微光中閃爍。
她的心跳有些失序。這個男人，冷酷時如冰刃，決斷時如雷霆，但此刻，他忙碌的身影，他看似隨意卻包含考量的安排，甚至他命令式的語氣，都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踏實。他不再僅僅是一個需要警惕和防備的強者，更像一個……能扛起事情、讓人不自覺想去依靠的……男人。背上的溫度似乎還在，腿上傷口的疼痛也仿佛變成了某種隱秘的、連接彼此的印記。
改造工程持續了大半天。段成充分利用了岩壁的天然凹槽和凸起，用木板、石塊和繩索，巧妙地在公共區一側搭建起一個L形的簡易隔斷。高度只到成人胸口，上面用剩下的帆布和收集來的大葉片覆蓋，形成了一個半開放的小“房間”。裏面鋪上了更厚更幹燥的苔蘚和樹葉（蘇晚晴收集的），還用平整的石塊墊出了幾個可以當座位或放置物品的“台面”。雖然簡陋，但比起之前直接睡在地上、毫無遮擋的情況，已然是天壤之別。
段成甚至特意在隔斷開口處，掛上了一塊相對幹淨的舊布簾，算作門。
“暫時先這樣。” 段成拍了拍手上的灰塵，看着初具雛形的“女生宿舍”，“以後找到更多材料再慢慢加固。”
林薇和蘇晚晴臉上都露出了真切的笑容，連聲道謝。這個小小的空間，對她們而言，不僅僅是物理上的改善，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慰藉，意味着被接納和一定程度上的尊重。
楚瑤看着那個新隔出的小空間，又看看段成沾染了污跡卻依舊挺拔的背影，心中那股暖流再次涌動。她扶着岩壁，單腳試着站起來。
“你幹什麼？” 段成皺眉看過來。
“我……我想去看看。” 楚瑤小聲說，眼神裏帶着一絲懇求。
段成頓了頓，走過去，伸出手臂：“扶着。”
楚瑤臉微微一紅，沒有拒絕，扶住他的手臂，一跳一跳地挪到新隔間門口，掀開布簾往裏看了看。雖然簡陋，但那種“屬於自己一方小天地”的感覺，讓她眼眶微微發熱。
“謝謝。” 她低聲說，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段成“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隨即轉移話題：“下午我去試試漁具。林薇，你照顧她。蘇晚晴，你負責把今天找到的那些空瓶子洗幹淨，準備好，說不定晚上就有魚湯喝。”
他的安排井井有條，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下午，段成帶着漁具，獨自來到瀑布下方的深潭邊。他選擇了一個水流相對平緩、又有岩石遮蔽的角落，嚐試用魚鉤掛上一點楚瑤之前找到的、某種昆蟲的幼蟲作爲魚餌。垂釣需要耐心，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時間一點點過去。就在他以爲今天可能毫無收獲時，浮漂猛地一沉！段成手腕一抖，迅速提竿，一股不小的力道從水下傳來！魚線繃緊，魚兒掙扎。他沉穩地收線放線，與之周旋，幾分鍾後，一條銀灰色、約莫一尺來長、看起來肉質肥厚的魚被拖出水面，落在岩石上撲騰！
成功了！段成心中一定。雖然這魚的模樣與戰前常見的有些細微差異（鱗片更硬，眼睛似乎稍大），但活性十足，顯然可食用。他如法炮制，又釣上來兩條稍小一些的。
帶着三條鮮魚返回岩隙時，夕陽的餘暉正透過水簾，在岩壁上投下晃動的金光。食物的氣息，尤其是新鮮魚肉的氣息，讓整個空間都活了過來。
林薇和蘇晚晴驚喜地迎上來。楚瑤也從新隔間裏探頭張望，眼中滿是亮光。
段成親自處理了魚，清洗幹淨，將最大的一條和那兩條小的都放入吊罐，加了點鹽和香草，慢慢熬煮。魚湯的鮮美氣息漸漸彌漫開來，勾動着每個人肚子裏最原始的饞蟲。
當乳白色的魚湯熬好，段成給每人盛了滿滿一碗，裏面都有大塊的魚肉。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慷慨”地分配食物。
“吃吧。” 他說，自己端起碗，吹了吹熱氣，喝了一口。鮮美的滋味順着喉嚨滑下，溫暖了四肢百骸。這不僅是食物，更是希望的味道。
楚瑤小心地吹着碗裏的湯，偷偷抬眼看向段成。他正低頭喝湯，側臉在跳動的火光下顯得異常清晰，鼻梁高挺，下頜線硬朗。她想起他吸毒血時緊抿的唇，背她時堅實的後背，還有今天爲她（們）搭建隔間時專注的神情……
一種陌生的、甜絲絲的、又帶着點慌亂的情緒，悄悄在她心底蔓延開來。她趕緊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着魚湯，只覺得這湯鮮美無比，一直暖到了心裏。
林薇和蘇晚晴安靜地喝着湯，偶爾交換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一絲淡淡的、復雜的感慨。她們清楚地看到了楚瑤看段成時，那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帶着柔光和水色的眼神。也看到了段成雖然依舊沉默冷硬，但行動間對楚瑤那不易察覺的、多了幾分容忍和關注的態度。
有些事情，正在這絕境的縫隙裏，悄然改變。如同這魚湯的香氣，雖淡，卻實實在在，浸潤着這方小小的、由一個人強行建立的秩序之地，也悄然軟化着某些堅硬的邊界。
夜晚，楚瑤躺在屬於自己的、雖然簡陋卻幹燥舒適的“小房間”裏，聽着外面瀑布的水聲和林薇、蘇晚晴均勻的呼吸，腿上傷口的疼痛似乎都遠去了。她睜着眼，望着上方黑暗中帆布的模糊輪廓，手指輕輕碰了碰嘴唇，又摸了摸小腿上包扎的地方，臉頰在黑暗中微微發燙。
而一簾之隔，段成躺在自己的地鋪上，雙手枕在腦後，聽着外面細微的動靜，鼻間仿佛還能聞到一絲淡淡的、不屬於這裏的、屬於年輕女性的馨香（或許是他的錯覺）。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楚瑤喝湯時偷偷看他的眼神，以及她扶着牆壁、單腳跳過來時，臉上那抹淡淡的紅暈。
他翻了個身，面對岩壁，強行壓下心頭那絲莫名的悸動。
秩序，還需要鞏固。明天，要繼續捕魚，要檢查陷阱，要探索周邊……生存，依然步步驚心。
但今晚，在這魚湯的餘味和瀑布的水聲裏，這方小小的岩隙，似乎多了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