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走出教學樓。
天邊的夕陽正好,潑灑下一片盛大的橘紅。整片天空像是被點燃的畫布,將校園裏靜謐的林蔭道,都染上了一層溫暖到不真實的金輝。
剛才在辦公室裏那場劍拔弩張,仿佛是一場早已褪色的噩夢。
傅聿深走在最前面,挺拔的背影被晚霞勾勒出金邊,步伐沉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節拍器上,精準而冷漠。
宋小暖跟在後面,手裏還扛着那根立下汗馬功勞的棒球棍,吊兒郎當地走着,活像個剛收完保護費的女校霸。
傅夜沉落在最後,腳步遲疑,幾乎要被影子吞沒。
他抬起頭,看着前方那兩個迥然不同的背影。一個高大如山,是他血脈相連卻又無比陌生的叔叔。一個鬆垮隨意,是那個扛着棒球棍闖進來,把他從深淵裏拽出來的保姆。
這組合,怪異到了極點。
卻又讓他空洞了許久的心髒,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讓他想哭的安心。
他攥了攥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點刺痛讓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氣。
他快走幾步,追上了宋小暖的影子。
周圍全是安靜的空氣,只聽得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他猶豫了許久許久,終於伸出微顫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輕輕拉了拉宋小暖那件已經有些皺巴的白T恤衣角。
力道輕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那個......”聲音細若蚊蚋,出口的瞬間,就被風吹散了一半。
宋小暖卻像是耳朵上裝了雷達,瞬間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夕陽的光恰好打在她臉上,將那張總是帶着幾分懶散的臉龐照得生動無比。連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鍍着一層柔和的金光。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揉碎了漫天星辰,比頭頂的晚霞還要好看。
“嗯?怎麼了老大?”她就這麼看着他,眼神裏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最純粹的詢問。
“謝......謝謝。”
傅夜沉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這兩個字。
說完,他就感覺一股熱血“轟”地一下直沖頭頂,臉頰瞬間燙得能煎雞蛋,那股紅色迅速蔓延,連耳根和脖子都無一幸免。
這可能是他十六年的人生裏,說過的最艱難,也最真誠的一句謝謝。
謝謝你,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放棄我。
謝謝你,透過那層厚厚的殼,看見了我。
宋小暖明顯愣了一下,隨即,一個燦爛到晃眼的笑容在她臉上綻放開來,她咧開嘴,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
“害!跟姐客氣啥!”
她豪爽地把手裏的棒球棍往腋下一夾,騰出那只剛剛才“物理超度”過主任的手,一把摟住了傅夜沉瘦削得硌人的肩膀。
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傅夜沉的身體猛地一僵,像只被突然抱住的流浪貓,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但他沒有掙扎,甚至貪婪地汲取着那份陌生的、帶着陽光味道的溫暖。
“記住了!”宋小暖根本沒察覺到他的僵硬,還用力拍了拍他的後背,震得他差點咳出來,“以後誰他媽敢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字!管他是誰,姐的棒球棍可不長眼!”
她壓低聲音,用一種傳授江湖秘籍的語氣說:“咱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整整齊齊,一致對外!誰要是敢搞事,就直接幹廢他!懂不懂?”
“一家人......”傅夜沉低聲喃喃重復着這三個字。
心裏某個被冰封了太久的角落,忽然傳來“咔嚓”一聲脆響。
一道裂縫,悄然蔓延。
始終走在最前方的傅聿深,腳步猛地頓住。
他轉過身,深邃的眼眸穿過斜陽的光線,精準地鎖定在後方那兩人身上。
少年雖然渾身寫滿了別扭和不自在,但眼角眉梢那份藏都藏不住的依賴,卻像藤蔓一樣纏繞在女人身上。
而那個女人,笑得沒心沒肺,手還極其自然地搭在自己親侄子的肩膀上,那姿態,親密得有些過分了。
這畫面,怎麼看......怎麼刺眼。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像是打翻了一整壇山西老陳醋,在他向來波瀾不驚的胸腔裏,瞬間彌漫開來,又酸又澀。
傅聿深微微眯起眼,目光涼颼颼地,像兩把手術刀,精準地落在了宋小暖那只“不規矩”的手上。
剛才還帶着一絲溫度的眼神,瞬間冷卻,降至冰點。
“宋小暖。”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從極地冰川上敲下來的冰塊,砸得空氣都凝固了。
“啊?老板,咋了?”宋小暖一臉茫然地抬頭,完全沒get到老板的點,心裏還在納悶,這冰山怎麼突然又不高興了?
“注意分寸。”傅聿深的聲音冷得掉渣,“傅夜沉雖然未成年,但也是男性。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幼兒園老師沒教過你嗎?”
宋小暖:“......?”
傅夜沉:“......”
空氣中彌漫着死一般的寂靜。
宋小暖低頭,看了看自己搭在傅夜沉肩膀上的手,再看看傅聿深那張俊美卻寫滿“我很不爽,後果自負”的冰山臉,腦子裏緩緩打出一個巨大的問號。
誰懂啊?這不就是長輩對晚輩的親切關懷嗎?這不就是革命戰友之間純潔的友誼嗎?
這老板腦子裏一天到晚裝的都是什麼帶顏色的廢料?
“老板,你這是封建殘餘思想要不得啊。”宋小暖悻悻地收回手,對着空氣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我這叫愛的教育,建立家庭成員之間的親密感,懂不懂?心理學!”
“扣兩百。”
傅聿深面無表情地丟下三個字,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路邊的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分猶豫。
“哎?!別啊老板!我錯了!我思想封建!我覺悟低下!我以後跟他隔着兩米遠說話行不行!”
一聽到“扣錢”兩個字,宋小暖的DNA瞬間暴動。
她發出一聲鬼哭狼嚎,把棒球棍往傅夜沉懷裏一塞,火燒屁股一樣地鑽進了副駕駛。
黑色的加長林肯悄無聲息地啓動,平穩地駛離學校。
車廂內,氣氛詭異得能讓人窒息。
傅聿深坐在後排的獨立座椅上,手裏拿着平板,姿態優雅地在看文件。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屏幕上那份關於海外並購的復雜報表,他已經停留了整整十分鍾,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的餘光,時不時地透過前排的後視鏡,落在副駕駛那個不安分的女人身上。
後座另一側的傅夜沉,則一直偷偷地瞄着宋小暖的側臉,剛才還緊繃的嘴角,此刻卻掛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個,老板......”宋小暖終於憋不住了,她扒着真皮座椅的靠背,可憐兮兮地探過半個腦袋,那雙眼睛眨巴眨巴的,像只等待投喂的小動物,“今天這個......出場費、精神損失費、還有我那根棒球棍的武器折舊費......你看是不是該結一下?”
傅聿深終於從文件中抬起頭。
他看着她那張寫滿了“我愛錢,錢愛我”的貪財臉,剛才心裏那點莫名其妙的酸意,像是被戳破的氣球,“噗”的一聲,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的無奈和想笑。
他淡淡地開口:“回去找陳姨,領三倍獎金。”
“好嘞!老板大氣!老板身體健康!老板萬壽無疆!祝您早日一統全球,千秋萬代!”
宋小暖瞬間滿血復活,整個人都快活得冒泡,一連串不過腦子的彩虹屁張口就來。
傅聿深嘴角幾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重新將視線落回平板上,只是眼底的冰霜,已然悄悄融化。
後座的傅夜沉看着這一幕,又看了看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他忽然覺得,這個總是冷冰冰、死氣沉沉,壓抑得讓他只想逃離的家......好像,真的從今天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也許,這就是那個女人說的......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