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府東苑,一片專爲貴客開辟的精致園林“沁芳園”內,此刻正是一派春光融融、笑語喧闐的景象。
亭台水榭,奇花異草,皆經過精心打理。
一群衣着華美的少年男女正圍坐在臨水的敞軒裏,桌上擺滿了時令鮮果和精致的茶點。
他們是墨家本家及幾個交好世家前來挑選學徒的年輕子弟,身份尊貴,天賦不凡。
而衆星捧月的中心,正是柳如媚之女——墨清婉。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紅色雲錦長裙,裙擺上用銀線繡着繁復的纏枝蓮紋,行動間流光溢彩。
烏發梳成精致的雙環髻,簪着赤金點翠的步搖,映襯得一張小臉瑩白如玉,明豔照人。
她剛剛在衆人面前,用一塊上好的赤焰銅胚料,
結合她純淨的火屬性根骨,輕鬆熔煉出了一柄寒光閃閃、靈氣逼人的匕首雛形,引得滿堂喝彩。
“清婉妹妹這手控火之術,當真得了墨家主真傳!這匕首胚形流暢,火氣內蘊,假以時日定是神兵利器!”
一個身着青衫的世家子弟由衷贊道,他是中州另一個煉器家族趙家的子弟。
“是啊,如此年紀便有這般造詣,根骨更是萬中無一,墨家未來,定在清婉妹妹身上!”旁邊立刻有人附和。
墨清婉矜持地抿唇一笑,眼波流轉間帶着恰到好處的自傲與謙遜:
“趙家哥哥謬贊了,清婉不過是初窺門徑,還需各位兄長多多指點。”
她的目光,卻似有若無地飄向坐在她斜對面、正低頭品茗的軒轅慕言身上。
少年今日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素緞長衫,襯得他氣質越發清貴出塵。
他安靜地坐在那裏,仿佛周遭的喧鬧都與他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眉宇間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唯有在墨清婉展示那匕首雛形時,他才抬眼看了看,微微頷首表示贊許,
但那眼神平靜無波,遠不及方才其他人那般熱切。
墨清婉心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旋即又被更強烈的不甘取代。
她端起面前的白玉茶盞,嫋嫋婷婷地起身,走到軒轅慕言身邊,聲音甜得能沁出蜜來:
“慕言哥哥,嚐嚐這新貢的‘雲霧靈芽’?我特意讓人用後山寒泉烹煮的,最能清心滌煩。”
軒轅慕言抬眼,禮貌地接過茶盞:
“多謝清婉妹妹費心。”他淺啜一口,點頭道,“寒泉清冽,果然好水。”態度無可挑剔,卻依舊透着距離。
墨清婉臉上的笑容不變,順勢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仿佛不經意地問道:
“慕言哥哥這幾日似乎總愛往後宅那邊去?那邊偏僻冷清,有什麼好景致能吸引哥哥流連忘返呢?”
她話音一落,敞軒裏的說笑聲似乎都低了幾分。
幾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向軒轅慕言。
軒轅慕言放下茶盞,神色坦然,語氣平淡無波:
“後宅清幽,草木繁盛,頗有幾分野趣。偶爾去散散心,看看景致罷了。”
“哦?只是看景致?”墨清婉尾音微揚,帶着一絲天真的好奇,眼底卻閃過一絲冷光,
“我倒是聽說,哥哥常去那廢……哦,是雲素衣夫人和那個叫雲河的小丫頭住的小院呢。”
她故意頓了頓,用帕子掩了掩唇角,仿佛在斟酌用詞,
“那雲河……聽說測靈殿上,水晶柱可是半點反應都沒有呢,真真是……唉,也怪可憐的。”
她嘆息着,語氣裏充滿了悲天憫人,可那“半點反應都沒有”幾個字,卻咬得格外清晰,像針一樣刺耳。
軒轅慕言端着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隨即又放鬆。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墨清婉那雙看似無辜、實則暗藏鋒芒的眼睛:
“根骨資質,不過是踏上道途的一種可能。
天地造化,玄妙無窮,豈是一根死物柱子能全然測盡?雲河心思靈巧,於機關博物一道頗有天分,更難得心性純善。
清婉妹妹與其關心他人資質高低,不如專注於自身修行,精益求精才是正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力量。
那“死物柱子”的評價,更是隱隱透着一絲對墨家引以爲傲的測靈儀式的淡淡不屑。
墨清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幾分。
她沒想到軒轅慕言會如此直接地維護那個廢物,甚至隱隱駁斥了她!
一股火氣猛地竄上心頭。
她強壓下怒意,擠出一個更甜美的笑容,語氣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刻:
“慕言哥哥教訓得是。清婉自然明白勤修苦練的道理。只是……”
她話鋒一轉,眼波流轉間帶着一絲刻意的困惑,
“只是覺得有些奇怪。哥哥身份貴重,天資卓絕,乃是人中龍鳳,將來是要執掌軒轅家、與我墨家共襄盛舉的。
那雲河……一個來歷不明的棄嬰,測靈無光的廢物,連墨府正經的族譜都上不得,整日只知擺弄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兒,與野貓爲伍。
哥哥與她走得這般近,就不怕……惹人閒話,有失身份麼?”
“身份?”軒轅慕言輕輕重復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帶着寒意的弧度。
他放下茶盞,白玉盞底與石桌相碰,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讓敞軒內本就有些凝滯的氣氛更是驟然一靜。
少年站起身,月白長衫襯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依舊端坐的墨清婉,那雙總是溫和清澈的眼眸此刻卻深邃如古井,平靜無波之下蘊含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清婉妹妹似乎很在意‘身份’二字?”軒轅慕言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淬了冰的玉,清冷而疏離,
“軒轅家立足中州,靠的是懸壺濟世的仁心,是精益求精的丹道,是兼容並蓄的胸懷,而非區區血脈門第。至於墨雲河姑娘——”
他刻意用了這個稍顯正式的稱呼,目光掃過敞軒內神色各異的衆人,最後落回墨清婉瞬間變得難看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她心思奇巧,能化腐朽爲神奇;她心地純善,能舍身護佑弱小生靈。此等心性與巧思,便是無根骨傍身,亦是世間難尋的璞玉,自有其光華所在。
與她相交,慕言只覺獲益良多,心境開闊,何來‘有失身份’之說?
倒是那些空有天賦根骨,卻心胸狹隘、目光短淺、只知以身份壓人者,縱然光芒萬丈,亦不過金玉其外,內裏空空,才真正令人不齒,徒惹人笑罷了。”
話音落下,滿座皆寂。
風吹過敞軒外的花樹,帶來一陣馥鬱的香氣,卻驅不散這亭台內陡然降至冰點的寒意。
墨清婉的臉頰瞬間褪盡了血色,變得煞白,捏着絲帕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
金簪上的步搖也隨着她身體的輕顫而晃動,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她死死地盯着軒轅慕言,那雙漂亮的眼睛裏,之前刻意維持的甜美無辜早已消失殆盡,
只剩下被當衆戳穿心思的羞憤、被無情貶低的怨毒,以及一絲難以置信的震驚。
軒轅慕言……他竟敢!竟敢爲了那個廢物,如此不留情面地羞辱她!
還是在這麼多世家子弟面前!
什麼“心胸狹隘”、“目光短淺”、“金玉其外”?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她最引以爲傲的臉面上!
亭台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趙家子弟和其他幾位少年男女面面相覷,神色尷尬。
有人想打圓場,嘴唇動了動,卻被軒轅慕言那平靜卻蘊含着強大壓迫感的目光掃過,終究沒敢出聲。
軒轅慕言不再看墨清婉,目光平靜地掃過衆人,微微頷首:
“諸位慢用,慕言尚有他事,先行一步。”說罷,轉身拂袖,月白的身影從容不迫地穿過敞軒,沿着花徑飄然而去,留下滿亭死寂。
直到那抹清冷的青色徹底消失在花木扶疏處,凝固的空氣才仿佛被猛地戳破。
“清婉妹妹,你……你別往心裏去,慕言兄他……”趙家子弟硬着頭皮開口,試圖安撫。
“住口!”墨清婉猛地轉過頭,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而尖利刺耳,再無半分平日的嬌柔。
她胸脯劇烈起伏,精心描畫的眉眼扭曲着,那份明豔被怨毒徹底覆蓋,顯得格外猙獰。
她死死盯着軒轅慕言離去的方向,又仿佛透過重重花木,看到了後宅那個破敗的小院,看到了那個依偎在野貓身邊、擺弄着垃圾的廢物身影!
“雲河……”兩個字從她緊咬的牙縫裏擠出來,帶着刻骨的恨意和冰冷入骨的輕蔑,
“一個河溝裏撿來的賤種!一個連測靈柱都點不亮的廢物!也配讓慕言哥哥如此維護?也配……跟我相提並論?!”
她猛地抓起面前那盞軒轅慕言碰都沒碰幾口的“雲霧靈芽”,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名貴的白玉茶盞瞬間粉身碎骨,溫熱的茶水混着碧綠的茶葉潑濺開來,染髒了她華美的裙裾。
如同她此刻碎裂的驕傲和體面。
“好!好得很!”墨清婉喘着粗氣,眼神怨毒如蛇,
“軒轅慕言,你竟如此折辱於我!爲了那個廢物……”
她胸口劇烈起伏,目光掃過亭內噤若寒蟬的衆人,那怨毒的目光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
“既然你覺得她好……”墨清婉忽然冷笑起來,那笑容扭曲而冰冷,帶着一種瘋狂的惡意,
“那我就讓你好好看看!一個廢物,一個連墨家大門都走不出去的賤婢,只配爛在那方破院子裏!
只配和那些野貓一樣,在陰溝裏打滾!我倒要看看,你能護她到幾時!”
她猛地站起身,水紅的裙擺拂過地上的狼藉,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敞軒,步搖亂晃,背影充滿了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