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府前庭的喧囂，如同隔着一層厚重的水幕，傳不進後宅這方靜謐的小天地。
暖閣裏，小石頭腿上的夾板已經拆掉，雖然走路還有些微跛，
但精神頭十足，正追着一只雲河用草莖編的小螞蚱，在矮榻上撲騰跳躍，發出不滿的喵嗚聲，似乎在抗議獵物太過狡猾。
墨玉則安靜許多，它已褪去了初來時的孱弱，純黑的皮毛在陽光下泛着緞子般的光澤，
四只雪白的小爪子優雅地收在身下，像個矜貴的小王子，正趴在窗櫺邊，眯着眼睛曬太陽，享受着雲河用指尖輕柔地梳理它的毛發。
雲河盤腿坐在地毯上，身邊散落着幾塊顏色奇特的礦石碎塊、一小截韌性極佳的紫藤皮、還有幾根打磨光滑的細竹枝——這些都是她和娘親從“廢料堆”裏淘來的寶貝。
她正全神貫注地嚐試着，想用紫藤皮把竹枝和一塊中空的、帶着天然孔洞的褐色礦石固定在一起，模仿娘親講過的“水鍾”原理。
陽光透過高麗紙，在她專注的小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額角那道早已消失的紅痕，仿佛從未存在過。
突然，院牆外傳來一陣不同於往常的喧鬧。
似乎有整齊的馬蹄聲和車轅聲，夾雜着管事們刻意拔高的、帶着諂媚的迎客聲浪。
“軒轅家！是軒轅家的人到了！”
“快！快請！二公子親自來了，真是蓬蓽生輝啊！”
“小心台階，二公子這邊請……”
墨家是煉器大家，軒轅家則是掌控着西州近半丹藥命脈的煉藥巨擘。
兩家雖領域不同，但地位相當，時有往來。
這次送適齡孩童來墨家測靈根、挑選學徒的各大門派中，軒轅家無疑是最重量級的賓客之一。
尤其是這位軒轅家嫡出的二公子——軒轅慕言，
據說其煉器相關的根骨純淨度極高，是百年難遇的奇才，
早已被墨家視爲未來重點培養、甚至聯姻的對象。
暖閣的窗戶開着一道縫隙透氣，外面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
雲河的手頓了頓，好奇地抬頭望向窗外。
墨玉也豎起了耳朵，警惕地看向聲音來源。
“軒轅家家二公子？”雲河小聲嘀咕，對這個稱謂感到陌生又遙遠。
前庭那些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繁華，與她這後宅小院像是兩個世界。
她很快又低下頭，繼續擺弄她的“水鍾”模型，外面的喧囂不過是過耳的風。
然而，命運的小船，有時偏偏會撞上意想不到的礁石。
軒轅慕言初到墨府，被前呼後擁着安置在貴客居住的東苑“流芳閣”。
少年心性，縱然家教森嚴，也難耐對陌生環境的好奇。
墨家以煉器聞名，其府邸內處處可見精巧的機關和奇特的金屬造物，
這與軒轅家以草木靈植、丹鼎爐火爲主的氛圍截然不同。
趁着隨從和墨家管事寒暄、安排瑣事的間隙，
軒轅慕言尋了個借口溜出流芳閣，想獨自探索一番。
他身着價值不菲的月白雲紋錦袍，腰間懸着溫潤的羊脂玉佩，眉目清朗，氣質矜貴，
行走間帶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從容，卻也難掩少年人的好奇。
墨府占地廣闊，回廊曲折。
軒轅慕言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靠近後宅的區域。
這裏的景致與前庭的恢弘大氣不同，更顯清幽，甚至有些荒僻。
空氣裏彌漫着草木的清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氣息？這氣息讓他感到親切。
循着藥香和隱約的潺潺水聲，他看到了那條熟悉的活水支流，
以及河邊那片茂密的蘆葦叢——正是雲河撿到小石頭和墨玉的地方。
正當他駐足欣賞河邊初綻的幾朵野花時，
一陣急促的、帶着怒氣的貓叫聲和孩童的驚呼從不遠處的假山後傳來！
“喵——嗚！！”
“哎呀！小石頭別跑！你的腿！”
軒轅慕言循聲望去，只見一只黃白相間的小狸花貓，
後腿似乎還有些不靈便，正炸着毛，對着一個衣着光鮮、但滿臉戾氣的男孩齜牙低吼。
那男孩正是墨宏！
他手裏拿着一根細樹枝，顯然是在故意逗弄驅趕小貓，臉上帶着惡劣的笑意。
“哪裏來的野貓，髒死了！還敢凶我？”
墨宏見小貓不退，惱怒地揮起樹枝就要抽下去！
“住手！”
一聲清脆的怒喝響起！一個小小的鵝黃色身影像一陣風般從假山另一側沖了出來，正是雲河！
她手裏還拿着剛做好的“水鍾”雛形，情急之下直接擋在了小石頭前面，怒視着墨宏：
“不準你欺負小石頭！”
墨宏被突然出現的雲河嚇了一跳，隨即認出是她，臉上立刻換上慣有的鄙夷和輕蔑：
“我當是誰，原來是河溝裏撿來的小廢物！
怎麼，這野貓也是你從臭水溝裏撿來的‘寶貝’？果然是廢物配野貓，絕配！”
他嘲弄地揮舞着樹枝，故意在雲河面前晃，“讓開！不然連你一起抽！”
雲河氣得小臉通紅，緊緊護着身後發出威脅低吼的小石頭，寸步不讓：
“它是我的家人！你敢打它試試！”
“家人？哈哈，笑死人了！”墨宏誇張地大笑，
“一個撿來的廢物，一只瘸腿野貓，還真是‘一家人’！給我滾開！”
他作勢就要繞過雲河去抽打小石頭。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沉穩的聲音插了進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以強凌弱，欺凌弱小生靈，墨家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教子弟的麼？”
墨宏和雲河同時一愣，循聲望去。
只見軒轅慕言負手立於幾步之外，月白的錦袍在陽光下纖塵不染，
俊秀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清澈的眼眸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意，正靜靜地看着墨宏。
他周身那股屬於世家嫡系、久居上位的無形氣場，讓跋扈慣了的墨宏也瞬間感到了壓力。
“你……你是誰？”墨宏有些色厲內荏地問道，他並不認識軒轅慕言。
軒轅慕言沒有回答他，目光掃過雲河和她身後警惕的小貓，最後落回墨宏身上，語氣平淡卻字字清晰：
“萬物有靈，即便是一只小貓，也當有存活的尊嚴。
仗着自身強健便肆意欺凌弱小，非君子所爲，更辱沒墨家煉器世家的清名。”
他頓了頓，看着墨宏手中的樹枝，“還不放下？”
墨宏被軒轅慕言的氣度懾住，又摸不清對方來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他認得軒轅慕言身上衣料的華貴絕非尋常，腰間的玉佩更是價值連城，心中驚疑不定，不敢造次，
狠狠地瞪了雲河和小貓一眼，將樹枝狠狠摔在地上：“哼！算你們走運！”說完，灰溜溜地轉身跑了。
假山後恢復了平靜，只剩下潺潺的水聲和小石頭劫後餘生的委屈嗚咽。
雲河緊繃的身體這才放鬆下來。
她蹲下身，心疼地檢查着小石頭，確認它沒有再次受傷，才輕輕把它抱起來安撫。
小石頭似乎也感受到安全了，蹭着雲河的手心，喵喵叫着撒嬌。
做完這一切，雲河才想起旁邊還有個人。
她抬起頭，看向那個幫她解圍、氣質不凡的少年，有些局促地站起身，小聲道：“……謝謝你。”
軒轅慕言看着眼前這個穿着半舊鵝黃衫子、臉上還帶着一絲倔強和未散紅暈的女孩。
她看起來比自己小幾歲，身形單薄，但剛才護着小貓時爆發出的勇氣卻不容小覷。
尤其她抱起小貓時那自然而然的溫柔動作，讓他心中微動。
“舉手之勞。”軒轅慕言的聲音溫和了許多，目光落在她懷裏的小石頭身上，“它叫小石頭？腿受傷了？”
“嗯，”雲河點點頭，輕輕撫摸着小石頭的背，
“之前被壞人打傷的，我和娘親好不容易才給它治好的。”
提起娘親，她的語氣裏帶着一種不自覺的依賴和驕傲。
軒轅慕言走近幾步，仔細看了看小石頭包扎過的後腿位置，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骨裂？固定得很好，處理得也很幹淨，用的是……金盞草和止血藤調配的藥膏？”
他敏銳地嗅到了一絲熟悉的草藥氣息。
雲河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你怎麼知道？”那些藥草都是娘親教她辨認、親手調配的。
軒轅慕言微微一笑，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
“家學淵源，略通藥理。這藥膏配伍溫和，效果不錯，看來照顧它的人很用心。”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雲河身上，帶着真誠的贊賞。
這贊賞讓雲河有些不好意思，同時也對這個能一眼認出藥草、氣質溫和的少年產生了一絲好感。
她想起剛才管事們的喊聲，遲疑地問：“你……你是軒轅家的二公子？”
“在下軒轅慕言。”軒轅慕言坦然承認，
對着雲河這個小姑娘，並未端任何架子，反而好奇地看向她另一只手裏拿着的、造型奇特的竹木礦石組合體，
“這是……你做的？看起來很有趣。”
雲河這才想起自己還拿着“半成品”，臉微微一紅，想把東西藏到身後：
“就……就是瞎做的，想試試看能不能像娘親說的那樣滴水計時……”
“滴水計時？”軒轅慕言的興趣更濃了，“能給我看看嗎？”
雲河猶豫了一下，看着軒轅慕言清澈溫和、毫無輕視之意的眼睛，慢慢將那個簡陋的“水鍾”遞了過去。
軒轅慕言接過來，仔細端詳。
竹枝作爲支架，紫藤皮固定得很巧妙，那塊中空的褐色礦石顯然是核心容器，上面的天然孔洞大小不一。
雖然粗糙，但結構清晰，思路明確。
對於一個沒有根骨、看起來也不像受過系統教導的小女孩來說，這已經非常難得了。
“利用礦石本身的孔洞控制水流速度？很巧妙的構思。”
軒轅慕言由衷地贊道，指尖輕輕拂過礦石表面，
“這是……‘多孔褐鐵礦’？通常被認爲是沒什麼大用的廢料，雜質多，靈氣稀薄，煉器師看都不會看一眼。沒想到還能這樣用。”
“廢料？”雲河聽到這個詞，下意識地反駁，眼中閃爍着娘親教導的光芒
，“才不是廢料呢！娘親說，天地萬物都有它的用處！
這塊石頭雖然看起來醜醜的，但它中空又有孔，正好用來裝水滴水！比光溜溜的石頭有用多了！”
她的話語清脆而堅定，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信念感，那是對雲素衣教導最直接的踐行。
軒轅慕言微微一怔，看着眼前女孩眼中那純粹而明亮的光彩。
她口中的“娘親”……似乎很不一般。
這種“萬物皆有用”的認知，與他所學的煉藥之道中“君臣佐使”、物盡其用的道理，竟隱隱有相通之處。
“萬物皆有用……說得好！”軒轅慕言眼中異彩連連，他看着雲河，仿佛發現了什麼稀世珍寶，笑容真誠而燦爛，
“你娘親一定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你也是，能想到用這‘廢料’來做水鍾，心思靈巧，動手能力也很強。”他頓了頓，看着雲河懷中溫順的小石頭，又補充道，“而且，你很善良，懂得守護弱小。”
一連串的肯定，讓雲河的小臉徹底紅了。
自從測靈殿之後，她聽到的只有“廢物”的嘲諷，何曾有過這樣真誠的、發自內心的贊賞？
尤其還是來自身份如此尊貴的軒轅家二公子。
她抱着小石頭，有些手足無措，但心裏卻像被暖陽照耀着，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
“我……我叫雲河。”她小聲地說出自己的名字。
“雲河？”軒轅慕言念了一遍，笑道，
“很好聽的名字。‘雲’之飄逸，‘河’之堅韌，就像你一樣。”
兩人之間的陌生感在這一問一答、一贊一笑中迅速消融。
軒轅慕言沒有半分世家公子的驕矜，反而像個求知欲旺盛的同齡人，
對雲河用“廢料”做的各種小玩意兒充滿好奇，也對她如何照顧小石頭和墨玉的過程聽得津津有味。
雲河也漸漸放鬆下來。
她發現這位軒轅家二公子懂得很多，尤其是關於各種草木礦石的特性，常常能說出她聞所未聞的知識，讓她大開眼界。
而當她講起娘親教她的那些“平衡”、“借力”、“順勢而爲”的道理時，軒轅慕言更是聽得連連點頭，眼中閃爍着思索的光芒。
“令堂所言的‘順勢而爲’，與我軒轅家煉制某些特殊丹藥時‘以柔克剛’、‘文火慢煨’的理念，竟有異曲同工之妙！”軒轅慕言感嘆道，“看來大道至簡，殊途同歸。”
不知不覺，夕陽的餘暉染紅了天際。
流芳閣的管事終於尋了過來，恭敬地請軒轅慕言回去用晚膳。
軒轅慕言有些意猶未盡，他看着雲河和她懷裏的小石頭，以及不知何時悄悄溜過來、蹲在雲河腳邊好奇打量他的墨玉，心中涌起一股難得的輕鬆和愉悅。
在等級森嚴、處處講求天賦和出身的世家裏，這樣純粹平等的交流，實在太難得了。
“雲河妹妹，”軒轅慕言很自然地換了稱呼，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散發着淡淡清香的玉瓷瓶，
“這個送給你。裏面是些溫養筋骨的‘柔筋散’，給小石頭敷在傷處，能好得更快些。每日一次即可。”
他又看了看墨玉，“這只小黑貓品相極好，就是底子似乎弱了些？平日飲食可稍加些溫補氣血的‘紅杞粉’，我明日讓人送些過來。”
雲河看着手中溫潤的玉瓶，感受着那份真摯的關心，心裏暖暖的。
“謝謝你，軒轅慕言哥哥。”她認真地接受了這份好意，想了想，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那是她前幾天用一塊光滑的白色鵝卵石和幾根彩色絲線精心纏繞編織成的平安扣，雖然簡單，但勝在心思靈巧，圓潤可愛。
“這個……送給你。”雲河有些不好意思地遞過去，“是我自己做的，不值錢……但是娘親說，帶着能保平安。”
軒轅慕言驚喜地接過那枚帶着女孩手心溫度的白石平安扣，入手溫潤，絲線纏繞得結實又富有韻律感。
這份質樸的心意，比任何珍寶都讓他動容。
“很漂亮，我很喜歡！謝謝雲河妹妹！”他將平安扣珍重地收進懷裏。
“二公子，該回去了。”管事再次催促。
軒轅慕言點點頭，對雲河道：
“我住在流芳閣，就在東苑那邊。以後若有空，可以來找我……嗯，或者找小石頭和墨玉玩。”他眨了眨眼，帶着少年人的狡黠。
雲河用力點頭，臉上綻放出明亮的笑容：“嗯！”
軒轅慕言跟着管事離去，月白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夕陽的金輝灑在雲河身上，她抱着小石頭，腳邊依偎着墨玉，看着軒轅慕言消失的方向，心裏充滿了溫暖和一種說不出的雀躍。
她低頭看着手中的玉瓷瓶，又看看腳邊的小石頭和墨玉，只覺得今天真是奇妙的一天。
暖閣的窗戶被推開，雲素衣倚在窗邊，靜靜地看着河邊發生的一切，從沖突到解圍，再到兩個孩子自然而然的交談與贈禮。
夕陽的金光勾勒着她沉靜的輪廓，她的目光追隨着軒轅慕言離去的方向，又落回女兒帶着明亮笑容的小臉上，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深意而欣慰的弧度。
“軒轅家二公子……軒轅慕言？”她低低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絲洞察的光芒，“心思澄澈，天賦卓絕，更難得的是……心性純良，不囿於門戶之見。”
她看着女兒珍重地收起那個玉瓶，小臉上洋溢着被理解和認同的喜悅，輕輕自語道：
“小石頭和墨玉……看來，不止是河兒的機緣，亦是引路的小小‘唐僧’呢。這份善緣，善莫大焉。”她抬頭望向墨府高牆外鉛灰色的天空，眼神悠遠，“河兒的路，或許……真的要開始了，可是這世間的男子呀……”
窗櫺下，墨玉輕輕“喵”了一聲，像是在應和。
小院依舊寧靜，卻仿佛有什麼東西，正悄然破土而出。
而前庭的喧囂，流芳閣的燈火，似乎都與這後宅的溫暖，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聯系。
那個被所有人視爲“廢物”的女孩，和她撿來的兩只小貓，如同投入命運長河的石子，已然漾開了第一圈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