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嗎?
這是意識從無邊黑暗和撕裂痛楚中浮起的第一個念頭。沒有冰冷的實驗室,沒有能量武器的威脅,只有一種沉重的、遍布四肢百骸的酸痛,以及喉嚨裏火燒火燎的幹渴。
視線模糊地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昏黃的油燈光暈,照亮了糊着舊報紙的木質房梁,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劣質煙草、汗水和草藥膏混合的復雜氣味。耳邊是壓抑的咳嗽聲和粗重的喘息,來自不遠處的地鋪。
我艱難地轉動脖頸,發現自己也躺在一個簡陋的通鋪上,身上蓋着一條硬邦邦、帶着補丁的薄被。身體的感覺異常清晰——一種屬於少年的、尚未完全長開的瘦削體格,但肌肉纖維裏卻蘊含着某種陌生的、經過錘煉的力量感,同時也充滿了過度透支後的疲憊與損傷。
記憶碎片如同溪流般緩緩匯入……不是以往那種爆炸性的、無數人格的洪流,而是相對單一的、屬於一個名叫林小七的少年的記憶。
民國?津門?鎮遠鏢局(兼授拳)?我是這裏最小的學徒?
記憶畫面斷續而清晰:苛刻但不算壞心眼的師父、沉默寡言護着師弟們的大師兄、還有幾個一起挨揍一起偷懶的師兄……記憶裏最多的就是日復一日的站樁、打熬力氣、練習粗淺的拳腳,以及……近幾日籠罩在整個鏢局上下的巨大陰雲和恐懼。
津門大豪“閻羅刀”郭爺看上了鏢局這塊地皮要擴建賭場,限期三日搬離,師父不肯低頭,今日已是最後期限!白天郭爺手下的流氓已經來砸過一場,大師兄爲護着他們這幾個小的,被打成重傷,現在躺在裏間氣息奄奄。師父變賣了所有值錢東西想去疏通關系,卻連門都進不去……
絕望。一種屬於底層小人物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而我,林小七,是因爲白天被打傷兼之氣急攻心,才昏死過去的。
原來……我沒死。只是又換了一個世界,換了一個……依舊倒黴透頂的身份。
一股難以言喻的鬱悶和無奈涌上心頭。爲什麼?爲什麼每次都是這樣?不是被追殺就是身陷絕境?就不能讓我穿成一個安安穩穩的富家少爺嗎?
但奇怪的是,這次除了鬱悶,還有一種……更加鮮活的情緒在波動。憤怒於郭爺的仗勢欺人,焦急於大師兄的傷勢,擔心着師父和師兄弟們的未來。
那種在現實世界被無數記憶碎片和生死壓力磨礪出的、近乎非人的絕對冷靜,在這裏,在這個少年相對單純的身體和記憶裏,似乎被沖淡了許多。我更像一個“人”了,會害怕,會憤怒,會因爲無能爲力而感到痛苦。
“小七?你醒了?”旁邊一個同樣鼻青臉腫的少年湊過來,是五師兄,“感覺咋樣?嚇死我們了!”
他的關心很真切。這種簡單的人際羈絆,讓我感到一絲久違的……溫暖?
就在這時——
砰!砰!砰!
鏢局那本就不是很結實的大門被人粗暴地砸響,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如同驚雷。
“裏面鎮遠鏢局的癟犢子聽着!郭爺給的最後時限到了!是自個兒滾蛋,還是爺爺們‘請’你們出去?!”門外傳來囂張的吼聲,夾雜着棍棒敲擊門板的噪音和肆無忌憚的哄笑。
通鋪上的少年們都嚇得一骨碌爬了起來,臉色慘白,瑟瑟發抖地擠在一起。
裏間的門簾被掀開,師父走了出來。他看起來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背脊卻依舊挺得筆直,手裏緊緊握着一根白蠟木的長棍。
“師父!”
“師父,他們又來了!”
少年們帶着哭腔喊道。
師父目光掃過我們,在看到我醒來時微微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最終化爲決絕:“都待在屋裏,不許出來!”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就要獨自向外走去。
“師父!”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猛地從鋪上跳下來,攔在他面前,“他們人多!您不能一個人去!”
我知道出去意味着什麼。記憶裏,郭爺手下養着真正的亡命徒,功夫狠辣,絕不是師父這樣一個開鏢局教莊稼把式的武師能對付的。
師父看着我了片刻,眼中似有欣慰,但更多的是苦澀:“小七,有些事,躲不過。鏢局可以沒,鎮遠拳的字號不能倒,更不能跪着死!你們還小,好好活着……”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明白。他要去赴死,以求或許能換來我們這些徒弟的一線生機。
看着師父花白的鬢角,看着裏間大師兄微弱的呻吟,看着身邊師兄弟們恐懼卻又不忍的眼神……
那股屬於林小七的、少年人的血性,混合着我內心深處那份被壓抑已久、不願再被動接受命運的不甘,猛地沖了上來。
冷靜計算?最優解?在這個力量至上、強權即公理的世界,那些有什麼用?!
我的目光猛地掃過牆角——那裏堆放着練功用的石鎖、沙袋,還有……一根師父平時不讓我們碰的、包着鐵皮的沉重頂門杠!
屬於“顧徉”的、那些關於發力、關於人體脆弱點的零碎記憶(源自某個格鬥家的短暫穿越),如同本能般在腦中閃過。
“師父!等等!”我吼了一聲,在所有師兄弟驚愕的目光中,猛地沖過去,一把扛起了那根沉重的頂門杠!
好沉!這具身體本就受傷虛弱,但一股狠勁支撐着我。
我沒有沖向大門,而是猛地轉身,朝着院子裏那棵老槐樹下的水缸沖去!
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視下,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掄起頂門杠,狠狠砸向那口巨大的水缸!
“小七!你幹什麼!”師父驚怒道。
砰——譁啦!!
水缸應聲而碎!冰冷的井水和碎瓷片四濺!
巨大的聲響甚至蓋過了門外的砸門聲和叫罵,讓外面陡然一靜。
我拄着頂門杠,劇烈喘息着,對着門外嘶聲大吼,聲音因爲激動和虛弱而有些變形:
“外面的雜碎聽着!鎮遠鏢局就算只剩一口氣,也不是你們能隨便踩咕的!想進來?可以!從老子們的屍首上邁過去!爺們兒爛命一條,夠本了就賺!看你們誰先來做這個墊背的!!”
我的舉動和吼聲,像一道閃電,劈入了死寂的絕望。
師兄弟們驚呆了,傻傻地看着我,仿佛不認識這個平時最瘦弱、最膽小的林小七。
師父看着我,眼神劇烈變幻,從驚怒到錯愕,再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他握着棍子的手,更緊了。
門外也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大的怒罵和砸門聲,但似乎……夾雜了一絲遲疑?亡命徒也惜命,碰上一個敢玩命的愣頭青,總會多掂量一下。
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擋不住他們。
但我更知道,有些東西,比能不能擋住更重要。
我回頭,看向師父和師兄弟們,咧開一個大概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師父……師兄……咱們鎮遠鏢局,沒有孬種。要死,也得咬下他們一塊肉來!”
沉默。
死一樣的沉默之後。
“他娘的!”一個平時最莽撞的三師兄猛地踹翻了旁邊的板凳,抄起一根短棍,“小七說得對!跟他們拼了!”
“對!拼了!”
“欺人太甚!”
少年人的血性終於被徹底點燃,恐懼被憤怒和一種悲壯的豪情取代。就連受傷不輕的幾位師兄,也掙扎着爬起來,尋找着任何能當做武器的東西。
師父看着我們,看着這群半大的孩子,眼圈猛地紅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重重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