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梅雨季的最後一場暴雨在六月底傾盆而下,仿佛要用盡所有積攢的水汽,將城市徹底洗刷一遍。雨停後,悶熱潮溼被一掃而空,空氣裏帶着一股清冽的、近乎凜冽的味道,像是提前泄露了秋意。

蘇晚意就是在這樣一個雨後天晴、陽光過分燦爛的下午,收到了那條驗證消息。

當時她正從圖書館出來,被突如其來的明亮光線刺得眯起了眼睛。手機在口袋裏震動了一下,她有些麻木地掏出來,視線掃過屏幕——來自那個她已經看了千百遍、幾乎要在心裏烙印下來的頭像:深藍色的漩渦。

驗證消息的內容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平淡:

“晚意,是我。關於上次的事,有些話想當面聊聊。如果你願意的話。”

附帶了一個咖啡廳的地址和時間,就在兩天後的下午,那家咖啡廳離她學校不算遠,是一個以安靜和私密性著稱的地方。

蘇晚意的心髒在那一瞬間,像被高壓電擊中,驟停了一秒,隨即瘋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動起來,撞擊着胸腔,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她僵在原地,周圍來往的學生、樹葉間漏下的光斑、雨後溼潤的空氣……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只有手機屏幕上那行字,清晰得灼眼。

他加回來了。

他說要當面聊聊。

他說“關於上次的事”。

所有的麻木、鈍痛、自我說服的“結束”,在這條突如其來的消息面前,土崩瓦解。她像是溺水瀕死的人,在幾乎放棄掙扎沉入海底時,突然看到一根繩索垂了下來。

狂喜、不敢置信、委屈、憤怒、恐懼、卑微的希望……無數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像火山噴發般在她心裏炸開,將她僅存的理智炸得粉碎。她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手機。

他想聊什麼?道歉?解釋?還是……最後的告別?

“當面”兩個字,像帶着魔力。這意味着他願意從虛擬走向現實,願意給她一個“交代”。這和她之前卑微乞求的“去找你”截然不同,這是他的主動邀請。

也許……也許事情還有轉機?也許他的“需要空間”真的是因爲壓力或其他原因,現在他想清楚了?也許他後悔了?也許他發現自己也是喜歡她的?

無數個“也許”像氣泡一樣升起,瞬間充斥了她幹涸龜裂的心田。盡管內心深處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尖叫:小心!這可能只是另一種形式的陷阱!但她選擇性地忽略了它。她太渴望了,渴望一個答案,渴望一個挽回的可能,渴望結束這近一個月地獄般的煎熬。

她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手指顫抖着,按下了“通過驗證”。

幾乎在同時,沉舟的消息就發了過來,仿佛一直等在屏幕那頭。

沉舟:“謝謝。地址和時間看到了嗎?方便嗎?”

他的語氣平靜,客氣,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就像在確認一個普通的約會。

蘇晚意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打字的手指依舊不穩:“看到了。方便的。”

沉舟:“好。那到時候見。晚意。”

他又叫了她“晚意”。這個稱呼此刻像羽毛,又像針尖。

蘇晚意:“嗯。到時候見。”

對話到此爲止。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頭像也沒有立刻變灰,就那樣靜靜地亮着。

蘇晚意卻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背靠着圖書館冰涼的石柱,緩緩滑坐到旁邊的台階上。陽光曬在身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陣陣發冷和後怕般的顫抖。

她要見他了。真的要見了。

這個曾經在幻想中出現過無數次、後來又讓她絕望到不敢再想的場景,竟然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降臨了。

接下來兩天,蘇晚意陷入了極度的混亂和準備之中。

她翻遍了衣櫃,試了一套又一套衣服,試圖找出最能掩蓋她憔悴和消瘦、又能顯得不那麼刻意、最好還能有一點點“不經意”魅力的搭配。最終選定了一條米白色的棉質連衣裙,款式簡單,能襯得她稍微有點氣色。

她跑去商場,用所剩不多的生活費,買了幾樣基礎的化妝品。她平時幾乎不化妝,此刻卻對着教程笨拙地試圖遮蓋濃重的黑眼圈和蒼白的嘴唇。她甚至去剪了頭發,把因爲疏於打理而有些枯黃分叉的發梢修掉,雖然發型師委婉地建議她做個護理改善發質,但她已經負擔不起。

她反復演練見面時可能出現的對話場景。他如果道歉,她該怎麼說?是矜持地接受,還是適度地表達委屈?他如果解釋,她該如何回應才能顯得善解人意又不失原則?他如果……只是來做個了斷呢?不,她拒絕想這個可能性。

她既期待又恐懼,既希望時間快點到來,又恨不得那天永遠不要到來。她吃不下飯,睡不着覺,整個人處於一種神經質的亢奮狀態,比之前抑鬱時更加異常。室友們看她的眼神更加奇怪,但她已無暇顧及。

約定的日子終於到了。

下午,天氣依舊晴好。蘇晚意提前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那家咖啡廳附近。她躲在街角的陰影裏,遠遠望着那扇雅致的木質門,心跳如雷。她看到有客人進出,每一道身影都讓她緊張地屏住呼吸,隨即又失望(或慶幸)地發現不是他。

距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鍾時,她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了咖啡廳。

店內環境幽靜,放着舒緩的爵士樂,空氣中彌漫着咖啡豆和烘焙點心的香氣。客人不多,三三兩兩地分散坐着。蘇晚意選了一個靠窗但稍微隱蔽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然後便死死地盯着門口,雙手在桌下緊緊交握,指尖冰涼。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看着牆上的時鍾,秒針一格一格地跳動,聲音似乎被無限放大,敲擊着她的耳膜。

終於,在約定時間的前一分鍾,咖啡廳的門被推開了。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蘇晚意的呼吸瞬間停滯。

他很高,目測超過一米八五,穿着簡單的黑色T恤和卡其色工裝褲,身材勻稱挺拔,肩膀寬闊。頭發修剪得幹淨利落,露出飽滿的額頭。鼻梁很高,嘴唇的線條清晰,下頜的輪廓幹淨利落。是那種走在街上會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的、極具辨識度的好看。和他網絡上的“抽象”、“冷感”氣質有些出入,但那種疏離的、帶着點漫不經心的氣場,卻又奇妙地吻合。

是沉舟。或者說,是陸沉舟。盡管她從未知道他的全名,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無比確定——是他。

他站在門口,目光掃過室內,似乎在找人。眼神平靜,沒什麼溫度,像在打量一個陌生的環境。

蘇晚意的心跳快得幾乎要窒息。她想站起來,想揮手,想發出一點聲音,但身體卻像被釘在了椅子上,動彈不得。喉嚨發緊,發不出任何音節。

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她這邊。

停頓了大概一秒。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眼神裏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於……疑惑?或者不確定?

然後,他邁開長腿,朝她走了過來。

蘇晚意渾身的血液仿佛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去,留下冰涼的麻木。她能聞到空氣中隱約飄來的、屬於他的清淡氣息,像是某種冷冽的木質香混着一點點陽光的味道。

他在她對面的椅子前停下,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那目光很直接,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從她精心打理過卻依舊難掩憔悴的臉,掃過她身上那件顯得空蕩蕩的連衣裙。

“晚意?”他開口,聲音和電話裏聽到的差不多,低沉平穩,但在現實的空氣裏傳播,少了一絲電波的修飾,多了一份真實的質感,也……更顯得疏離。

蘇晚意張了張嘴,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細小得幾乎聽不見:“……是我。”

他點了點頭,似乎確認了什麼,但眼神裏那點疑惑並沒有完全散去。他拉開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動作隨意而自然。

服務生走過來,他點了一杯冰滴咖啡,然後才將目光完全落到她臉上。

兩人之間隔着一張不大的木桌,距離近得蘇晚意能看清他睫毛的長度和瞳孔的顏色(是很深的褐色,近乎黑色)。但她卻覺得,他們之間隔着一道無形的、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遙遠的鴻溝。

沉默在蔓延。咖啡廳裏的音樂流淌着,鄰座傳來低低的交談聲,但這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蘇晚意感到無比難堪。他的目光讓她無所適從,她準備好的所有開場白,所有演練過的對話,在這一刻全部蒸發。她只能低下頭,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幾乎沒有動過的、已經涼透的美式咖啡,看着深褐色的液面上倒映出的、扭曲而蒼白的自己。

“你……”她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聲音依舊幹澀,“你找我……想聊什麼?”

陸沉舟端起服務生剛送來的冰滴咖啡,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他的手指修長幹淨,骨節分明。

“關於上次你發的那些消息。”他開口,語氣依舊是那種平穩的、沒什麼波瀾的調子,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還有我們這段時間的……交流。”

蘇晚意的心提了起來。

“首先,”他看着她的眼睛,那目光銳利而直接,不再有網絡上那種隔着屏幕的柔和與迂回,“我爲我之前一些可能引起你誤解的言行道歉。我的本意,只是想找一個能聊得來的網友,分享一些興趣,打發時間。我可能……在某些時候,越過了普通網友應有的界限,給了你一些不恰當的期待。這是我的問題。”

這段話他說得不快,字字清晰。道歉是有的,但聽起來更像是一種責任切割和關系定性——“普通網友”、“不恰當的期待”、“我的問題”但僅限於“某些時候”和“可能”。

蘇晚意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其次,”他繼續,語氣沒什麼變化,“關於你想見面,以及你表達的……那些情感。我很感謝你的欣賞,但我必須說清楚,我對你,並沒有超出朋友範疇的感覺。之前沒有,現在也沒有。”

“朋友範疇”。四個字,像四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入蘇晚意的心髒。她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但更多的是一種麻木的、被徹底宣判的冰冷。

“最後,”他微微向後靠了靠,姿態放鬆,但眼神裏沒有任何暖意,“我認爲我們不適合再繼續像之前那樣頻繁地聯系。這對你,對我,都不是一件健康的事情。尤其是對你。”

他說得有理有據,冷靜得近乎殘酷。沒有指責,沒有厭煩,甚至帶着一點點看似爲她着想的“建議”。但正是這種冷靜和理性,讓蘇晚意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和羞辱。

他把她這幾個月所有的熾熱情感、所有的痛苦掙扎、所有卑微的乞求,輕描淡寫地歸結爲“不恰當的期待”和“不健康”。他像一個置身事外的醫生,冷靜地診斷着她的“病情”,然後宣布治療方案:切斷聯系。

那她算什麼?她這幾個月算是什麼?一場他自己都承認“可能越界”了的、打發時間的遊戲?

憤怒,遲來的、被壓抑了太久的憤怒,終於沖破了麻木和疼痛,猛地竄了上來。

蘇晚意抬起頭,直視着他的眼睛。她的聲音因爲激動和壓抑的哭意而顫抖,卻異常清晰:“所以,你約我出來,就是爲了當面告訴我,你從頭到尾都只是玩玩,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現在遊戲結束了,請我滾遠點,是嗎?”

陸沉舟似乎沒料到她會有如此直白激烈的反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開。他的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只是眼神裏多了一絲類似於“麻煩”的細微不耐。

“我沒有說‘玩玩’。”他糾正道,語氣平淡,“我只是說,我們的理解和期待不在一個頻道上。爲了避免進一步的誤解和傷害,及時停止,是對彼此負責。”

“負責?”蘇晚意簡直想笑,眼眶卻熱得發燙,“你對我負過什麼責?你一邊跟我聊到深夜,分享你所有的‘深刻’,在我崩潰的時候打電話‘救’我,一邊又隨時可以冷淡、消失、刪除好友!這就是你負責的方式?給我一顆糖,再反手給我一刀?!”

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一些,引起了旁邊一桌客人的側目。她不在乎了。

陸沉舟靜靜地看着她,等她說完,才緩緩開口,聲音壓低了,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晚意,情緒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承認我們的交流存在偏差,我也爲我的部分言行道歉。但我沒有義務爲你的全部情感投射負責。成年人之間的交往,應該建立在互相尊重和界限清晰的基礎上。顯然,我們現在做不到。”

他句句在理,句句冷靜,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仿佛他只是一個無意間招惹了麻煩的、略顯無辜的旁觀者。

蘇晚意看着他那張英俊的、此刻卻顯得無比冷漠甚至有些陌生的臉,忽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更絕望的冰冷和了然。

她明白了。徹底明白了。

他不是來道歉的,不是來解釋的,更不是來挽回的。

他是來劃清界限的。用最清晰、最不容置疑的方式,當面,徹底地,將她從他的世界裏清除出去。順便,將他自己可能存在的任何道德瑕疵,都用“交流偏差”、“期待不同”、“爲你着想”之類的漂亮話包裝好。

多麼得體,多麼理智,多麼……高高在上。

她所有的不甘、痛苦、質問,在他這套無懈可擊的邏輯和冷漠面前,都變成了可笑而徒勞的掙扎。

她看着他,忽然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近乎慘淡的笑容。

“好,我明白了。”她的聲音陡然平靜下來,帶着一種心如死灰的疲憊,“謝謝你的咖啡,和你的‘當面說明’。”

她拿起自己幾乎沒動過的、早已涼透的美式咖啡,站起身。椅子腿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陸沉舟坐在原地,看着她,眼神深邃,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是最後說了一句:“晚意,希望你以後能遇到真正適合你的人。”

這句看似祝福的話,此刻聽在蘇晚意耳裏,是最後也是最大的諷刺。

她沒有再看他一眼,也沒有回應,轉過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朝着咖啡廳門口走去。

陽光透過玻璃門照進來,明亮得刺眼。

推開門,走入那片燦爛得有些虛假的陽光裏,蘇晚意終於放任滾燙的淚水,洶涌地沖出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知道,這一次,是真正的結束了。

不是帶着遺憾和疑問的消失,而是被當面、徹底、體面地……宣判出局。

那扇曾經透出過一絲光亮的門,在她身後,砰然關閉。

留給她的,只有陽光下自己那長長的、孤零零的、破碎的影子。

猜你喜歡

閃婚死對頭後,我決定徹底擺爛了後續

口碑超高的豪門總裁小說《閃婚死對頭後,我決定徹底擺爛了》,沈靈霍東宸是劇情發展離不開的關鍵人物角色,“東方薇”作者大大已經賣力更新了137208字,本書連載。喜歡看豪門總裁類型小說的書蟲們沖沖沖!
作者:東方薇
時間:2025-12-19

閃婚死對頭後,我決定徹底擺爛了完整版

《閃婚死對頭後,我決定徹底擺爛了》中的沈靈霍東宸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豪門總裁風格小說被東方薇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東方薇”大大已經寫了137208字。
作者:東方薇
時間:2025-12-19

近身保鏢爲何引來各方強敵?全文

強烈推薦一本都市修真小說——《近身保鏢爲何引來各方強敵?》!由知名作家“唐簫”創作,以寧凡楚子君爲主角,講述了一個充滿奇幻與冒險的故事。本書情節緊湊、人物形象鮮明,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4179274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唐簫
時間:2025-12-19

近身保鏢爲何引來各方強敵?後續

精選的一篇都市修真小說《近身保鏢爲何引來各方強敵?》,在網上的熱度非常高,小說裏的主要人物有寧凡楚子君,作者是唐簫,無錯版非常值得期待。《近身保鏢爲何引來各方強敵?》這本都市修真小說目前完結,更新了4179274字。
作者:唐簫
時間:2025-12-19

蘇錦元景後續

現言腦洞小說《玄學大師的豪門生活》是最近很多書迷都在追讀的,小說以主人公蘇錦元景之間的感情糾葛爲主線。一攬星河作者大大更新很給力,目前完結,《玄學大師的豪門生活》小說970332字,喜歡看現言腦洞小說的寶寶們快來。
作者:一攬星河
時間:2025-12-19

玄學大師的豪門生活

如果你喜歡現言腦洞類型的小說,那麼《玄學大師的豪門生活》絕對值得一讀。小說中精彩的情節、鮮活的角色以及深入人心的故事,都會讓你沉浸其中,難以自拔。目前,這本小說已經完結,總字數已達970332字,喜歡閱讀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一攬星河
時間:2025-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