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通電話像一劑強效腎上腺素,讓蘇晚意在之後的兩天裏,都處於一種近乎亢奮的、飄飄然的狀態。她反復回憶着沉舟的聲音,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語的停頓和語氣。那些關於“界限”、“自我價值”、“生存技能”的冷靜分析,在她腦海裏被反復咀嚼、升華,最終凝結成一顆閃爍着智慧與關懷光芒的寶石,被她虔誠地供奉在心尖。
她想,她真的遇到了那個對的人。一個能穿透她層層僞裝,看到她內心脆弱與掙扎,並且願意伸出手,用如此理性又有效的方式拉她一把的人。這不是膚淺的喜歡,這是深刻的理解與救贖。
她甚至開始幻想未來。如果他也是S市的就好了。如果……他們能見面就好了。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瘋長。她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對話中提及S市的地標、天氣、美食,試圖勾出他關於所在地的線索。但沉舟對此的反應總是很模糊,要麼用抽象比喻帶過(“每個城市都是一首未完成的交響樂”),要麼幹脆不接這個話題。
蘇晚意把這理解爲他的謹慎,或者是他對自己的保護(畢竟網絡危險)。她告誡自己不能心急,要尊重他的節奏。她願意等。
然而,電話帶來的高濃度甜蜜和安全感,並沒有持續太久。就像退燒藥效過去後,體溫可能會反彈得更高,沉舟在那一通“急救電話”後,迅速進入了新一輪的、更明顯的“冷卻期”。
他的回復變得更加簡短、遲緩,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蘇晚意精心挑選分享的一段動畫短片,他隔了五個小時後才回:“看了,美術風格不錯。” 再無下文。
她興奮地告訴他,自己嚐試用他教的“心理界限法”,成功在母親又一次情緒轟炸時提前結束了通話,他只回了一個:“嗯,有進步。”
她發去自己拍到的雨後彩虹,滿懷期待地等他像以前那樣,編造一個關於彩虹盡頭藏着抽象寶藏的故事,他卻只回了一個系統自帶的“大拇指”表情。
最讓她心裏一刺的是,有一次她在深夜,帶着一點撒嬌和試探的口吻問:“你今天好像特別安靜,是‘抽象能量’耗盡了嗎?” 以前他可能會順着這個梗,編一段“抽象發電機故障檢修報告”。但這次,他隔了很久才回,只有三個字:“有點累。”
然後,對話就戛然而止。像一根被突然剪斷的琴弦,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回音。
蘇晚意再次被拋入了焦慮的漩渦。這一次,漩渦更深,更冷。她無法理解,爲什麼在那樣深入的交心之後,他反而變得更疏遠了?是她哪裏做得不對?是她上次情緒崩潰的樣子嚇到他了,讓他覺得她是個麻煩?還是說……那通電話,對他而言,只是一種禮貌的、不得已的應付,事後反而讓他想遠離?
各種糟糕的猜測折磨着她。她開始在網上搜索“男生突然變冷淡的原因”、“如何處理忽冷忽熱的關系”、“他是不是在養魚”……搜索結果裏那些刺眼的詞匯和案例,讓她心驚肉跳,卻又忍不住對號入座。
她變得患得患失,情緒完全被他牽着走。他回消息快一點,語氣稍微軟一點,她就能開心一整天,仿佛烏雲散盡。他回得慢,回得簡短,或者幹脆不回復,她的世界就瞬間陰雲密布,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不斷反思自己哪裏出了問題。
她試圖像以前一樣“努力”,分享更有趣的內容,說更體貼的話。但這次,收效甚微,甚至可能起了反作用。有一次,她看他提到“累”,便搜羅了一堆放鬆神經的輕音樂和助眠小技巧發過去,他隔了很久才回:“謝謝,不用了。”
“不用了”這三個字,像冰錐一樣扎進她心裏。生疏,客氣,帶着明確的拒絕意味。
蘇晚意感到一陣恐慌。她覺得自己正在失去他。那個她視爲精神支柱、情感歸宿的人,正在從她的世界裏一點點抽離,而她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着,感受着那種被凌遲般的痛苦。
她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腦海裏像走馬燈一樣回放着他們從相識到現在的點點滴滴。那些溫暖的、有趣的對話是真的,那通救命的電話也是真的,可爲什麼現在會變成這樣?難道一切美好的感覺,都只是她的錯覺和一廂情願?
食欲也急劇下降,體重肉眼可見地往下掉。室友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只能勉強笑笑說“沒事,考試後遺症”。她無法對任何人傾訴這份煎熬,太卑微,也太荒誕——爲了一段連面都沒見過的網戀,把自己折磨成這樣。
她的生活徹底失衡了。上課無法集中精神,以前喜歡的電影和音樂也失去了吸引力。整個世界仿佛褪了色,只剩下手機屏幕那一方小小的亮光,和那個久久沒有新消息提示的對話框。
她開始寫長長的、不會發出去的消息。在備忘錄裏,在日記本上,寫下她的困惑、她的思念、她的痛苦、她的自我懷疑。她分析他們之間的每一句對話,試圖找出關系變質的轉折點。她甚至開始撰寫“挽回計劃”,設想自己該如何改變,才能重新吸引他的注意。
但所有這些內心戲和獨角努力,在沉舟持續的冷淡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和無力。
六月初,S市進入梅雨季節,空氣潮溼黏膩,一如蘇晚意的心情。一個周六的下午,她獨自在寢室,窗外是淅淅瀝瀝永無止境的雨聲。她已經兩天沒有收到沉舟的任何消息了。上一次對話停留在她問他“周末有什麼計劃”,他一直沒有回復。
焦灼、孤獨、被遺棄的感覺達到了頂點。
她像個困獸一樣在小小的寢室裏來回踱步,最後停在窗邊,看着外面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世界。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陰溼牆角裏鑽出的毒蘑菇,猛地攫住了她——
去找他。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打了個寒顫。她不知道他在哪個城市,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不知道他的任何具體信息。這太荒唐,太危險,也太……掉價了。
可是,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呐喊:如果不去找他,可能就真的永遠失去他了!難道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嗎?至少,要一個答案!或者……萬一呢?萬一見面了,一切都不一樣了?那些冷淡和疏遠,會不會只是網絡造成的誤解?
這個“萬一”像黑暗中的一點螢火,微弱,卻讓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撲上去。
她顫抖着拿起手機,點開沉舟的對話框。光標在輸入框裏閃爍,像她狂亂的心跳。她打下了這輩子最卑微、最不計後果的一段話:
“沉舟,我受不了了。這種忽冷忽熱,若即若離的感覺,快把我逼瘋了。我知道我很煩,很情緒化,可能不是你喜歡的類型。但是……我們能不能好好談一次?或者……如果你在S市,或者離我不遠……我可以去找你。我想見你。我想知道,我們之間,到底算什麼?”
寫到最後,她的指尖冰涼,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了字跡。
點擊發送。
發送的瞬間,她感到一種虛脫般的解脫,緊接着是排山倒海的恐懼和羞恥。她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來了,把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毫無保留地攤開在他面前。他會怎麼想?會覺得她是個瘋子?是個糾纏不休的麻煩?
時間再次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窗外的雨聲變得格外清晰,敲打着她的耳膜和神經。
一分鍾,五分鍾,十分鍾……沒有回復。
半小時過去了,對話框依然沉寂。
蘇晚意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冰冷的海底。那股沖動褪去後,剩下的只有無盡的難堪和自我厭惡。她後悔了,無比後悔。她爲什麼要發那樣的消息?把自己的尊嚴徹底碾碎,捧到他腳下,而他卻連看一眼都不屑。
她蜷縮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全世界的目光和那令人窒息的寂靜。淚水浸溼了枕頭,她哭得無聲而絕望。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終於震動了一下。
蘇晚意像觸電般彈起來,抓過手機。
不是預想中的長篇大論,甚至不是一句明確的拒絕或接受。
沉舟只回了一句話,語氣平靜得近乎殘酷:
“晚意,你現在的狀態不適合談這些。冷靜一下,我們都需要空間。”
然後,他的頭像暗了下去。顯示離線。
空間。
他說需要空間。
沒有回答她的任何問題,沒有對她“去找你”的瘋狂提議做出任何回應,只是用一句程式化的、充滿距離感的話,爲這場單方面的情感傾瀉和哀求,畫上了一個冷漠的休止符。
蘇晚意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的景象都開始模糊、扭曲。
原來,這就是答案。
她所有的熾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掙扎,在他那裏,只換來了兩個字:空間。
以及,頭像變灰後,那片死寂的、令人絕望的黑暗。
她終於明白,自己從來都不是那個可以與他並肩航行的人。她只是他偶爾投喂、偶爾安撫,興致來時逗弄兩下,感到麻煩時便隨手擱淺在岸邊的一條魚。
而現在,潮水退了,她赤條條地躺在粗糙的砂石上,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裏,每一次呼吸都帶着血腥味和瀕死的刺痛。
窗外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淹沒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