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神蘭的冷香在漱玉軒內縈繞了三日,如同無聲的倒計時。
第四日黎明,宮中的旨意便打破了鎮國公府的寧靜——陛下將於三日後的辰時,於金鑾殿側殿親設經筵,召三品以上官員及家中適齡子弟入宮聽講,特旨命鎮國公嫡女謝攬月隨駕旁聽。
消息傳出,舉京譁然。
經筵乃是帝王與大臣研討經史、議論朝政的盛事,歷來只有重臣與飽學鴻儒方能參與。允許女子,尤其是一位未出閣的貴女列席,在本朝堪稱破天荒。更何況,是在象征至高權力的金鑾殿側殿!
這已不僅僅是簡單的恩寵,更像是一種意味深長的試探,或者說,是皇帝將謝攬月正式置於朝堂視野之下的宣告。
謝擎接旨時,手心裏全是冷汗。他隱約感覺到,一張無形的大網,正緩緩罩向他的女兒,罩向整個鎮國公府。
謝攬月聞訊,只是淡淡應了一聲“知道了”,便繼續對鏡梳妝,仿佛那驚世駭俗的旨意,與平日裏尋常的宴請帖子並無不同。唯有在拿起那支素淨的羊脂白玉簪時,她的指尖在其上停留了片刻,眸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高調。
三日轉瞬即逝。
經筵當日,天未亮,鎮國公府門前已是車馬轔轔。謝攬月身着按制特賜的郡主品級禮服,緋羅蹙金繡鸞鳥紋,莊重華美,卻依舊壓不住她眉宇間那份天生的清冷與疏離。她乘上宮中特派的朱輪華蓋車,在父親謝擎復雜難言的目光中,駛向那九重宮闕。
金鑾殿側殿,莊嚴肅穆。蟠龍金柱矗立,御座高懸,空氣中彌漫着檀香與墨卷的氣息。早已到場的文武重臣們按品階肅立,他們的目光,或明或暗,皆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唯一一道纖細的緋色身影。
謝攬月垂眸靜立在命婦隊列的末端,位置卻頗爲巧妙,恰好能瞥見御座之下的情景。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探究的、審視的、忌憚的、甚至隱含敵意的,如芒在背。她卻恍若未覺,姿態從容,仿佛置身於自家庭院。
辰時正,鍾鼓齊鳴,皇帝駕到。
身着明黃龍袍的帝王步入殿中,目光掃過全場,在謝攬月身上略微停頓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難測,帶着帝王特有的威壓與審視。謝攬月依禮參拜,動作標準流暢,不見絲毫慌亂。
經筵開始。鴻儒講經,大臣論政,引經據典,唇槍舌劍。所論之事,從北境邊防到江南漕運,從吏治清濁到賦稅增減,皆是關乎國計民生的要務。
謝攬月始終安靜聽着,如同一個精致的擺設。直到——
一位老臣談及近年來北境屢遭小股遊騎騷擾,邊境不寧,主張增兵築壘,以彰天朝國威。此議得到不少武將附和。
這時,一位清流言官卻出列反駁,引述聖人“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的道理,認爲當以懷柔教化爲主,妄動刀兵,徒耗國力,恐非良策。
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下。殿內氣氛漸漸凝重。
端坐御座的皇帝,目光緩緩掃過爭執的臣子,最後,竟落到了那抹安靜的緋色身影上。
“謝氏女,”皇帝的聲音不高,卻瞬間讓整個側殿安靜下來,“你近日頗多驚人之舉,朕聽聞你亦通讀史冊。對此邊患之議,可有見解?”
刹那間,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燈般,猛地聚焦在謝攬月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讓一個女子,在經筵之上,議論軍國大事?這……成何體統!不少老臣已面露不悅之色,看向謝攬月的目光充滿了不贊同。
謝擎站在武將隊列中,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後背沁出冷汗。
謝攬月卻並未顯露半分驚惶。她上前一步,斂衽爲禮,聲音清越平穩,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
“陛下垂詢,臣女惶恐。臣女愚見,二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然皆未觸及根本。”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一個黃毛丫頭,竟敢說兩位重臣“未觸及根本”?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興味:“哦?那你以爲,根本何在?”
謝攬月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御座,那雙極黑的眸子仿佛能洞穿虛妄:“北境遊騎,散則爲民,聚則爲寇,來去如風,其患不在其力強,而在其難以根除。增兵築壘,固可御敵於一時,然邊境線綿長千裏,防不勝防,徒費錢糧。懷柔教化,雖合聖道,然狼子野心,非一日可化,恐緩不濟急。”
她頓了頓,清晰而冷靜地吐出後面的話:“臣女以爲,當效仿漢武設西域都護之舊事,擇精銳,建奇兵,不以占地守土爲目的,而以雷霆之勢,深入漠北,尋其王庭,斷其根基。同時,重開邊境互市,以利誘之,分化其部。剛柔並濟,剿撫並用,方爲長治久安之策。”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這番言論,不僅精準指出了當前策略的弊端,更提出了一個極爲大膽甚至堪稱冒險的方案——放棄被動防御,主動出擊,直搗黃龍!這需要何等魄力與戰略眼光?這真的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子能想出來的嗎?
武將隊列中,趙燁猛地抬頭,看向那個立於殿中、侃侃而談的緋色身影,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他一直以爲她只是身手不凡,或許有些才情,卻從未想過,她對軍略竟有如此見識!
文官隊列裏,晉王李弘微微眯起了眼,打量着謝攬月,溫潤的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深沉的計算。
而端坐御座的皇帝,手指輕輕敲擊着龍椅扶手,良久,緩緩道:“深入漠北,尋其王庭……談何容易。糧草輜重,如何保障?地形氣候,如何克服?”
謝攬月從容應對:“陛下明鑑。故臣女言,需建‘奇兵’,而非大軍。可效前朝‘募死士,給重賞,輕騎簡從’之法。至於地形氣候,”她微微停頓,語氣帶着一種奇異的篤定,“臣女近日翻閱古籍,偶見前朝孤本《北漠風土志》殘卷,或可提供些許參考。”
她並未言明古籍從何而來,但那份從容與篤定,卻讓人無法懷疑。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再追問,只淡淡道:“謝愛卿,你養了個好女兒。”
這一句,聽不出喜怒,卻讓謝擎渾身一顫,連忙出列謝恩,背後已被冷汗溼透。
經筵後續的議題,謝攬月未再發一言,依舊安靜地立於原地,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言論並非出自她口。
但所有人都知道,不一樣了。
經筵散去,官員們魚貫而出,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謝攬月在無數道復雜目光的注視下,平靜地登上馬車。
馬車駛離宮門,匯入玉京繁華的街道。
車內,謝攬月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指尖,微微發涼。
她知道,自己今日是在刀尖上行走。那番關於北境的言論,半是真知灼見(源於她那些模糊卻真實的夢境碎片和莫名涌入腦海的知識),半是刻意爲之。她需要展現價值,也需要……引蛇出洞。
皇帝的態度曖昧不明,晉王、楚王暗藏機鋒,還有那神秘的“火焰紋”勢力……這玉京的水,太深了。
她掀開車簾一角,望向窗外熙攘的人流。陽光正好,卻照不進她幽深的眼底。
就在馬車轉過一個街角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路邊一間茶肆的二樓窗口。
那裏,臨窗坐着一位玄衣男子,正垂眸品茶。側臉輪廓冷峻,氣質孤高,不是楚王李澈又是誰?
他似乎感應到她的視線,抬眸望來。
隔着喧囂的街道,隔着馬車晃動的珠簾,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
沒有火花,沒有情緒,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深淵對視般的探究與了然。
隨即,車簾落下,隔絕了視線。
謝攬月靠回車廂,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棋局,已然鋪開。
而她,從不懼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