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繪有火焰墨紋的拜帖,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謝攬月心湖中漾開圈圈漣漪後,便再無後續。她沒有回應,對方也未曾再次出現,仿佛那只是某個無聊之人一時興起的惡作劇。然而,謝攬月知道,那不是。那枚印記,是她記憶中某個與“過去”緊密相連的符號,它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信號。
她並未因此打亂自己的步調,依舊深居簡出,只是吩咐清露和疏影,對外界的風聲多加留意。
上林苑事件帶來的喧囂,在皇帝賞賜和鎮國公府的刻意低調下,漸漸平息。只是,“謝攬月”這三個字,在玉京頂層權貴的圈子裏,已然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她不再僅僅是一個可供品評、聯姻的物件,而是成了一個需要重新評估、甚至帶有些許神秘色彩的“變數”
半月後,一場由宮中德妃娘娘在御花園舉辦的“賞珍宴”,再次將謝攬月推到了衆人面前。德妃出身江南清流世家,性情溫婉,喜好風雅,她主辦的宴會,向來是京中才子佳人展示才華、結交知音的絕佳場合。這樣的帖子,鎮國公府無法推拒。
這一次,謝攬月並未選擇過於素淨的裝扮。她穿了一身天青色的流光錦宮裝,裙擺用銀線繡着繁復而雅致的雲水暗紋,行動間波光瀲灩。發髻高綰,戴了一套點翠嵌珍珠頭面,珍珠圓潤的光澤與她清冷的容顏相得益彰,既不失貴女氣度,又壓住了那份過於逼人的昳麗,添了幾分沉穩。
御花園內,奇花異草爭妍鬥豔,曲水流觴,絲竹悅耳。到場的皆是皇親國戚、勳貴高官及其家眷,衣香鬢影,言笑晏晏,一派盛世華章。
謝攬月的到來,依舊引來了諸多注目,但這一次,目光中少了輕蔑與審視,多了好奇與探究。她從容地向德妃行禮問安,舉止優雅得體,無可挑剔。
德妃拉着她的手,溫和地誇贊了幾句,話裏話外,也提及了上林苑之事,言語間多是關懷與欣賞。謝攬月微微垂眸,謙遜應對,只說是僥幸。
宴會按流程進行,才子們吟詩作賦,貴女們或展示琴棋書畫,或三五成群,賞花閒談。謝攬月尋了個靠近水邊的僻靜位置坐下,看似在欣賞池中錦鯉,實則將場中情形盡收眼底。
她看到了晉王李弘,他正與幾位文臣模樣的官員交談,言笑晏晏,溫潤親和,但偶爾掃視全場的目光,卻帶着一種不動聲色的掌控感。她也看到了靖安侯府三公子趙燁,他今日未着戎裝,換了一身寶藍色錦袍,少了幾分戰場銳氣,多了幾分世家公子的貴氣,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和偶爾蹙起的眉頭,依舊顯露出軍旅痕跡。他的目光,幾次狀似無意地掠過她所在的方向。
謝攬月皆作不見,只安靜地品着宮人奉上的香茗。
然而,總有人不願讓她太過清靜。
一番詩詞唱和之後,場中氣氛愈加熱烈。這時,一位身着玫紅色宮裝、容貌嬌豔明媚的少女在幾位貴女的簇擁下,走到了場地中央。她是安平郡主,瑞王之女,太後的心頭肉,在京中向來驕縱,因着趙燁之故,她對謝攬月早有不滿(趙燁之母曾屬意安平郡主)。
“光是吟詩作賦有什麼意思?”安平郡主聲音清脆,帶着一絲嬌蠻,“早聽聞謝家姐姐才貌雙全,不僅身手了得,想必文采也是不凡。今日難得盛會,不如請謝姐姐也露一手,讓我等開開眼界,如何?”
她這話看似邀請,實則帶着明顯的挑釁意味。誰不知道謝攬月平日深居簡出,甚少參與這類才華比拼?安平郡主此舉,無非是想讓她在衆人面前出醜,挽回自己因上林苑事件而在趙燁面前可能“失色”的顏面。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謝攬月身上。有看好戲的,有擔憂的,也有像晉王、趙燁那樣,帶着審視與期待的。
德妃微微蹙眉,似乎覺得安平有些過分,但並未出言阻止。
謝攬月放下茶盞,抬起眼,看向場中那位驕陽般的郡主,神色依舊平靜。她緩緩站起身,天青色的裙裾如流水般拂過地面。
“郡主謬贊,攬月愧不敢當。”她聲音清越,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才貌雙全不敢當,只是略識幾個字,粗通些許技藝,登不得大雅之堂。”
“謝姐姐何必過謙?”安平郡主步步緊逼,“莫非是瞧不起我們,不願賜教?”
氣氛瞬間有些凝滯。
謝攬月目光掃過安平郡主,又掠過在場諸多神色各異的面孔,最後,她的視線落在了水榭旁,一架被宮人小心看護的七弦古琴上。那琴形制古樸,漆色暗沉,隱隱有斷紋,一看便知年代久遠,並非凡品。
“既然郡主盛情,”謝攬月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弧度清冷,卻莫名讓人心頭發緊,“那攬月便獻醜,撫琴一曲,以助雅興。”
她並未選擇常見的《高山流水》、《梅花三弄》,也未挑選時下流行的柔靡之音,而是徑直走向那架古琴。
看守古琴的宮人面露難色,德妃卻微微頷首示意允可。
謝攬月在那架名爲“九霄環佩”的古琴前坐下,伸出纖纖玉指,輕輕拂過琴弦。她並未立刻彈奏,而是閉目凝神片刻,仿佛在感受着古琴本身的韻律與氣息。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安平郡主嘴角噙着一絲得意的笑,等着看她如何“獻醜”。
然而,當謝攬月的指尖落下,撥動第一根琴弦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不是他們熟悉的任何一首曲子。
初時,琴音低沉舒緩,如月下幽泉,潺潺流淌,帶着一種說不清的孤寂與蒼涼。漸漸地,音調轉高,變得清越激昂,仿佛有鳳鳥於九天之上引頸長鳴,其聲穿雲裂石,帶着一種睥睨天下的高傲與不屈。緊接着,琴音陡然變得急促、鏗鏘,金戈鐵馬之聲隱隱可聞,似有萬千兵馬於沙場沖殺,氣勢磅礴,殺伐之氣撲面而來!場中不少養尊處優的貴女,竟被這琴音中所蘊含的慘烈氣勢駭得臉色發白。
這絕非閨閣女子所能奏出的靡靡之音!這琴聲中,有孤高,有壯烈,有金鐵交鳴,更有一種……仿佛跨越了時空長河、看盡興衰輪回的悲憫與蒼茫!
晉王李弘原本溫潤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他緊緊盯着那個端坐琴後、神色肅穆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她。趙燁更是握緊了手中的酒杯,指節泛白,他自幼習武,對殺伐之氣尤爲敏感,這琴音中的金戈之意,絕非憑空想象所能及!
琴音在最激烈處,戛然而止。
餘音嫋嫋,回蕩在御花園上空,久久不散。
滿場寂然,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還沉浸在那震撼人心的琴曲之中,無法回神。
謝攬月緩緩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着琴弦的微顫。她站起身,對着主位上的德妃微微一禮:“雕蟲小技,污了娘娘與諸位貴耳,攬月告退。”
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轉身,沿着來時的路,迤然離去。那雨過天青色的背影,在衆人復雜難言的目光注視下,顯得那般孤絕,又那般耀眼。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深處,御花園內才轟然爆發出各種議論聲。
“這……這是什麼曲子?從未聽過!”
“太震撼了!謝大小姐她……她到底……”
“此曲只應天上有啊……”
“我怎麼聽得心裏發慌,像是看到了古戰場……”
安平郡主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本想讓謝攬月出醜,卻沒料到對方竟以一曲聞所未聞、卻足以震撼全場的琴音,徹底碾壓了她之前所有的小心思。在那樣磅礴大氣的琴音面前,她那些嬌滴滴的才藝,顯得如此可笑和小家子氣。
德妃娘娘深吸一口氣,眼中滿是驚嘆,喃喃道:“此女……鳳鳴九天,非池中之物啊……”
晉王李弘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眸中光芒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麼。而趙燁,則望着謝攬月消失的方向,眼神復雜到了極點,那其中,有震驚,有不解,更有一種被強烈吸引後、難以言喻的悸動。
就在御花園內因謝攬月一曲而議論紛紛之際,園外漢白玉拱橋的另一端,不知何時,靜立着一道修長的身影。
那人身着玄色暗紋錦袍,腰束玉帶,身形挺拔如孤峰冷鬆。他並未進入御花園參與宴會,只是遠遠站着,仿佛一個置身事外的看客。晚風拂動他墨色的發絲和袍角,露出的一張臉,俊美得近乎妖異。膚色是常年不見日光的冷白,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勾勒出涼薄而鋒利的線條。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瞳仁是極深的墨色,此刻正望着謝攬月離去的方向,眸底深處,仿佛有幽暗的漩渦在緩緩轉動,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冷漠,以及……一絲極淡的、找到獵物的興味。
他身後,無聲無息地站着一個做仆人打扮、氣息內斂的中年男子。
“主上,此女便是鎮國公府謝攬月。”仆人低聲道。
玄衣男子唇角微勾,那笑容卻未達眼底,反而更添幾分森然寒意:“謝攬月……有點意思。查清楚,她師承何人?那曲《破陣吟》,失傳已久,她是從何處習得?”
“是。”仆人躬身應道,遲疑片刻,又道:“還有……歸元寺那邊,裴硯近日似乎有些心緒不寧,與這位謝大小姐,或許有關。”
“裴硯?”玄衣男子眉梢微挑,似乎想起了什麼,“那個拒絕了鎮國公府的寒門學子?呵……螻蟻之輩,倒也添了幾分趣。”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謝攬月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繼續盯着。這只偶然飛入棋局的鳳凰,究竟能攪動多大的風雲,本王……很期待。”
他便是當朝七皇子,楚王李澈。生母早逝,母族不顯,自幼體弱多病,深居簡出,在朝中存在感極低,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然而,唯有極少數人知道,這位看似孱弱無爭的楚王殿下,手中掌握着怎樣一股令人膽寒的暗勢力,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遠超常人想象。
謝攬月今日這石破天驚的一曲,不僅震懾了御花園內的權貴,也終於引起了這位潛藏在暗處、冷眼旁觀着京城風雲的“獵人”的注意。
鳳鳴初啼,聲動九霄。
而暗處的眼睛,已經悄然睜開。
回府的馬車上,謝攬月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指尖似乎還殘留着撥動“九霄環佩”時的觸感,以及那曲《破陣吟》帶來的、血脈深處隱隱的共鳴。
她知道,今日之後,她想要的低調將徹底成爲奢望。無論是那曲不該存於世的琴音,還是她今日展現出的、與年齡身份截然不符的氣度與鋒芒,都將把她推向風口浪尖。
安平郡主的挑釁,不過是個引子。她順勢而爲,借琴抒意,既是爲了震懾宵小,免去日後更多不必要的麻煩,也是一種……試探。
試探這玉京城,這看似繁華穩固的王朝之下,究竟隱藏着多少能聽懂這“鳳鳴”與“殺伐”之音的耳朵。
現在看來,能聽懂的人,比她預想的,或許要多。
還有那道……在彈奏時,隱約感受到的、來自御花園外某處的、冰冷而充滿探究的視線……
謝攬月睜開眼,眸中一片清明冷冽。
水已渾,那便索性,攪得更渾一些。
她倒要看看,在這波濤洶涌的局勢中,最終浮出水面的,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