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林家內院，林墨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高牆朱門，飛檐鬥拱，白玉鋪就的寬闊道路，空氣中彌漫的濃鬱靈氣……這一切與他那間漏風漏雨、彌漫黴味的土坯房，以及藥圃灰敗貧瘠的景象，形成了刺目的對比。來往的仆役腳步輕快，穿着統一的服飾；偶爾走過的年輕子弟，或意氣風發，或步履匆匆，身上隱隱帶着靈光。
他這身洗得發白的舊衫，手中簡陋的木盒，以及身上那股難以完全洗去的、混合着泥土與草藥的氣息，與這裏格格不入。不少目光落在他身上，帶着好奇、探究，更多的則是毫不掩飾的輕蔑與漠然。顯然，他被發配藥圃、測試“廢靈根”的事情，在內院並非秘密。
王管事在前方引路，腰背挺直了一些，臉上恢復了往日那種混濁中帶着點油滑的管事神態，與在藥圃時的深沉截然不同。他低聲對林墨道：“跟着我，別亂看，別多話。先去靈植司偏殿。”
靈植司位於內院東南角，負責管理家族所有靈田藥圃的出產、鑑定和分配。偏殿是處理日常雜務和下級匯報的地方。王管事顯然是這裏的常客，與值守的仆役點頭打過招呼，便帶着林墨徑直來到一位身穿青灰色執事袍、正伏案翻閱賬冊的中年人面前。
“周執事。”王管事臉上堆起笑容，微微躬身。
周執事抬起頭，約莫四十來歲，面容清瘦，眼神銳利，透着精明。他看了一眼王管事，又掃了一眼王管事身後低着頭的林墨，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顯然認出了林墨的身份。
“王管事？何事？”周執事的聲音平淡，帶着一絲公事公辦的疏離。
“稟周執事，是關於後山藥圃灰葉草區的一點異常情況。”王管事讓開一步，示意林墨上前，“這是負責那片區域的雜役林墨。前幾日他在勞作時，發現有三株灰葉草長勢與品相異常，與尋常灰葉草頗有不同。屬下覺得有些蹊蹺，不敢隱瞞，特地帶他和樣本前來，請執事鑑定。”
“灰葉草？”周執事臉上露出一絲訝異，隨即化爲淡淡的不以爲然。灰葉草是最低等的靈植，價值有限，若非大批量出現問題，通常不會驚動他這個級別的執事。但王管事既然特意帶人前來，他也不好直接駁斥。“哦？呈上來看看。”
林墨連忙上前，將木盒雙手奉上。
周執事接過，打開盒蓋。三株用溼潤苔蘚包裹根部的灰葉草映入眼簾。它們葉片肥厚挺立，顏色深綠近墨，葉脈清晰，散發着比尋常灰葉草濃鬱清涼的氣息。單從品相上看，確實堪稱灰葉草中的“上品”，甚至隱約觸及了更高一級靈植的門檻。
周執事眼中的不以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驚訝。他拿起一株，仔細端詳，又湊近聞了聞，甚至還用指尖凝聚一絲極淡的靈力，輕輕探入葉片。
“這……”周執事的眉頭越皺越緊，“品相確實異常。色澤、厚度、氣息濃度，都遠超普通灰葉草。但這葉片質地……”他指尖微微用力，葉片並未如尋常灰葉草般輕易碎裂，反而透着一絲異常的韌性，“似乎也更強韌一些。”
他翻過葉片，目光銳利如刀，仔細檢查葉背。當他的目光掃過那幾個針尖大小、顏色暗紅近黑的斑點時，動作微微一頓。他不動聲色，又檢查了另外兩株，同樣在葉背發現了類似的、極其隱蔽的斑點。
周執事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他放下灰葉草，看向林墨，眼神中帶着審視：“這三株草，是你負責照看的？可曾施用過什麼特殊的肥料、藥液，或者……接觸過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
林墨感受到周執事目光的壓力，手心微微出汗，按照之前和王管事商量的說辭，恭敬答道：“回執事，弟子只是按常規方法鬆土、澆水，未曾施用特殊之物。那片區域地勢稍高，排水較好，或許是前幾場雨水後，地氣有所變化？”他將一切推給“偶然”和“地氣”。
“地氣變化？”周執事不置可否，目光又轉向王管事，“王管事，你管理藥圃多年，可曾見過類似情況？”
王管事連忙道：“屬下也是頭一次見到灰葉草有如此變化。正因覺得蹊蹺，才不敢擅專。周執事您是靈植鑑定的行家，您看……這會不會是某種變異？或者，那片地底，真的有了什麼不尋常的靈氣脈絡變動？”他巧妙地將話題引向“地氣變異”和“可能的好處”，暗示這可能是一個發現新靈氣點的機會。
周執事沉吟不語。他重新拿起一株灰葉草，指尖靈力注入更仔細地探查。這一次，他的靈力觸及了葉片內部殘留的那一絲極其微弱的、屬於林墨冰寒異力的“鋒銳”氣息，以及斑點中蘊含的、更加隱晦的污穢餘韻。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眼中閃過驚疑不定的光芒。這氣息……很古怪！絕非尋常草木變異或地氣滋養所能產生！既有精純的草木生機被強化的跡象，又混雜着一絲陰冷銳利和說不清道不明的……“雜質”？這“雜質”的感覺，讓他隱隱聯想到家族某些古老記載中提及的、與禁忌或污染相關的東西。
事關非常，已超出了普通靈植變異的範疇。
周執事放下灰葉草，臉上恢復了平靜，但眼神深處卻多了一抹嚴肅。他看了看低着頭、一副惶恐不安模樣的林墨，又看了看一臉“求知”表情的王管事，心中念頭飛轉。
這個林墨，是當年那個“廢靈根”的林寒鬆之子？測試結果極差，被發配藥圃……如今他照看的灰葉草出現這種古怪變異，難道只是巧合？還有王管事……這個在藥圃待了多年的老油條，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別有用心？
“此事確實有些異常。”周執事緩緩開口，“灰葉草雖賤，但變異至此，也需查清緣由。王管事，你回去後，將這三株草所在區域暫時隔離，勿讓其他雜役靠近。我會將此事上報，可能需要請更高階的執事，甚至長老過目。至於你……”
他看向林墨：“暫且留在內院，等待進一步問詢。在查明原因之前，不得離開。”
林墨心頭一緊。留在內院？這意味着他暫時不能回藥圃了。這既是機會，也是風險。機會是有了更多時間和可能接觸到升仙大會相關信息；風險是，他身上的秘密，在這高手更多的內院，暴露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
“是，弟子遵命。”林墨低頭應道。
王管事也躬身道：“屬下明白，回去立刻照辦。”
周執事點了點頭，叫來一名仆役，吩咐道：“帶他去雜役房那邊，安排個臨時住處，看管起來，沒有允許，不得隨意走動。”
仆役應聲，示意林墨跟上。
林墨看了王管事一眼，王管事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跟着仆役離開靈植司偏殿，走在內院回廊上，林墨的心緒難以平靜。他能感覺到，周執事已經發現了灰葉草的“異常”並非簡單的良性變異。那暗紅斑點和異樣氣息，終究沒能完全瞞過去。
接下來會怎樣？家族會深入調查嗎？會查到他身上嗎？王管事會如何應對？
正思忖間，前方回廊拐角處，傳來一陣說笑聲。幾個穿着華貴、氣息不弱的年輕子弟迎面走來，其中一人，正是林浩！
林浩也看到了林墨，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譏誚和厭惡。他停下腳步，上下打量着林墨寒酸的衣着和手中已空的木盒，嗤笑一聲：“喲，我當是誰，這不是我們藥圃的‘種田高手’林墨嗎？怎麼，不好好在後山挖泥巴，跑回內院來丟人現眼了？”
他身邊的幾個同伴也哄笑起來，目光輕蔑地掃過林墨。
帶路的仆役停下腳步，有些爲難地看着雙方。
林墨握緊了拳頭，體內那絲冰寒異力因情緒波動而隱隱躁動。但他立刻強行壓下，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林浩，沒有憤怒，也沒有畏懼，只有一片深沉的靜。
“奉執事之命，回內院辦事。”他聲音平淡。
林浩被他這種平靜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尤其是林墨身上似乎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少了以往的怯懦，多了點……讓他不太喜歡的沉凝感。
“辦事？你能辦什麼事？”林浩故意提高了音量，“該不會是在藥圃惹了什麼禍，被押回來問罪的吧？哈哈哈！”
林墨不再理他，看向帶路的仆役：“這位大哥，我們走吧，莫要耽誤了執事的吩咐。”
仆役也不想惹事，連忙點頭，帶着林墨從旁邊繞過。
林浩看着林墨平靜離開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眼神陰鷙。他總覺得，這個廢物堂弟，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浩哥，跟個廢物置什麼氣。”旁邊有人勸道。
“哼。”林浩冷哼一聲，收回目光，但心中卻莫名地記下了林墨那異常平靜的眼神，以及他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讓人不太舒服的淡淡寒意。
內院的陽光，似乎也無法完全驅散某些悄然滋長的陰影。
林墨被帶到了一處偏僻的雜役房院落，安排進一間狹小但還算幹淨的單人房間。仆役交代了幾句“不得隨意出門”便離開了。
房門關上，林墨走到窗邊。窗外是一個小小的天井，能看到一角內院的天空。
他摸出懷中貼身藏着的黑石，又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內院的靈氣更加充沛，但也更加“復雜”。他能感覺到，玉佩在這裏的“活躍度”似乎降低了一些，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壓制或幹擾。而手中的黑石，則徹底沉寂，再無一絲異常。
暫時的安全，或許是更大的風暴來臨前的平靜。
他不知道家族會如何處理那三株“異變”的灰葉草，不知道王管事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更不知道，自己這次冒險制造的“契機”，最終會將他引向何方。
但無論如何，他已經踏出了離開藥圃泥沼的第一步。
盡管前方，依舊是迷霧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