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除夕。
宮中的年味比往年更濃——或許是貴妃倒台、靖王下獄後,剩下的人都想用喜慶的氣氛掩蓋不安。從清晨起,各宮就開始忙碌,貼春聯、掛燈籠、備年貨,處處張燈結彩。
沈知微寅時便起身,先到奉先殿檢查修繕進度。工部加派人手日夜趕工,柱子已換新,殿內陳設也恢復了原樣。主持修繕的工部郎中是個老實人,見到她時畢恭畢敬:“瑾貴人放心,今日祭祀絕不會再出岔子。”
“有勞大人。”沈知微查看完畢,才往乾清宮去。
今日的朝會格外漫長。北境使臣已出發,和親之議雖擱置,但朝中對靖王舊部的清洗卻開始了。一個個名字被提出來,一份份證據呈上御案。蕭靖宸端坐龍椅,面色冷峻,每一聲“準”或“押”都決定着許多人的生死。
沈知微在偏殿聽着,手心滲出冷汗。這才是真正的帝王權術——不動則已,一動便是雷霆萬鈞。
朝會散時已近午時。她正要告退,蕭靖宸卻叫住她:“留下,陪朕用午膳。”
御膳房呈上的是簡單的四菜一湯。兩人對坐,蕭靖宸吃得很少,多數時候只是看着她吃。
“皇上可是有心事?”沈知微放下筷子。
“今日朝上,處決了十七人,流放三十九人,罷官十二人。”蕭靖宸淡淡道,“你知道朕在想什麼嗎?”
“臣妾……不敢揣測聖意。”
“朕在想,這些人中,有多少是罪有應得,有多少……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蕭靖宸看着她,“沈知微,你說,朕是不是個殘忍的皇帝?”
這個問題太危險了。沈知微斟酌良久,才道:“皇上是天子,當以社稷爲重。若有人危害江山,便是罪有應得。至於權力鬥爭……歷朝歷代皆有,非皇上一人之過。”
“你倒是會說話。”蕭靖宸苦笑,“可朕知道,這些人中,有些罪不至死。比如禮部侍郎陳明,他只是收了靖王一幅畫,就被定爲同黨,流放三千裏。他家中還有八十老母……”
沈知微沉默。她知道陳明,是個書畫癡,確實不像是會參與謀逆的人。
“但朕不能不罰。”蕭靖宸繼續道,“因爲一旦開了口子,就會有人心存僥幸。帝王之術,有時就是要狠心。”
這話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皇上,臣妾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皇上若覺得罰得過重,不如……給他們留條活路。”沈知微小心翼翼,“比如陳明,可改爲貶官,令其戴罪立功。既能彰顯皇上仁德,也能……少些冤魂。”
蕭靖宸盯着她看了很久:“你不怕被人說婦人之仁?”
“仁政得民心。”沈知微抬起眼,“皇上若一味嚴苛,恐失人心。何況……陳明之罪,確實不重。”
又是一陣沉默。最終,蕭靖宸點頭:“好,就依你所言。趙德全,傳旨:陳明改爲貶官嶺南,其餘罪輕者,酌情減刑。”
“遵旨。”
沈知微鬆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但至少……少了幾條人命。
用完午膳,蕭靖宸忽然道:“今晚宮宴,德妃也會來。”
沈知微心頭一緊。
“朕知道她做了什麼。”蕭靖宸看着她,“但年關宮宴,不能缺了妃位。朕已敲打過她,她暫時不敢再妄動。你……要小心。”
“臣妾明白。”
“還有,”蕭靖宸頓了頓,“今晚宮宴,太後會回宮。”
太後?沈知微愕然。太後不是去了庵堂嗎?
“畢竟是除夕,母子總要團圓。”蕭靖宸聲音低沉,“這也是朕給她的……最後一次機會。”
最後一次機會。這話裏的深意,讓沈知微不寒而栗。
---
酉時,宮宴在太和殿舉行。
這是沈知微入宮後參加的第一場除夕宮宴,也是她協理六宮後的首次亮相。她選了一身正紅色宮裝,金線繡着鳳凰於飛的圖案,頭戴赤金點翠頭面,莊重而不失華貴。
踏入太和殿時,她瞬間成爲焦點。妃嬪命婦們紛紛行禮,目光中有羨慕、有嫉妒、也有畏懼。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左側首位,僅次於淑妃。賢妃、德妃坐在她對面,兩人今日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尤其是德妃,一襲絳紫色宮裝,滿頭珠翠,笑容溫婉,仿佛奉先殿的事從未發生過。
“瑾貴人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德妃笑着開口,“協理六宮不過月餘,就將後宮打理得井井有條,真是令人佩服。”
“德妃娘娘謬贊。”沈知微淡淡回應,“臣妾只是盡本分。”
“本分?”德妃輕笑,“貴人的本分,可不止協理六宮呢。聽說……皇上近日常召貴人議事?”
這話說得曖昧。周圍幾個妃嬪都豎起了耳朵。
沈知微面不改色:“皇上垂詢,臣妾自當盡心。德妃娘娘若也有心爲皇上分憂,不妨多讀些書。”
德妃笑容一僵。這是在說她讀書少?
賢妃忙打圓場:“今日除夕,姐妹團聚,不說這些。來,本宮敬瑾貴人一杯。”
三人舉杯對飲,表面和氣,暗流洶涌。
戌時整,鍾鼓齊鳴。
“皇上駕到——太後駕到——”
所有人起身跪迎。蕭靖宸扶着太後緩緩走入。太後今日穿着暗紅色常服,未施脂粉,神色平靜,但眼中難掩疲憊。
“平身。”蕭靖宸在主位坐下,太後坐在他右側。
宮宴開始。歌舞升平,觥籌交錯。沈知微不時抬眼觀察——太後很少動筷,偶爾與皇帝低語幾句,目光卻時常飄向德妃的方向。
而德妃……她發現德妃今日有些反常。雖然笑容依舊,但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發抖,眼神也時不時瞟向殿外,像是在等什麼。
不對勁。
沈知微借口更衣,帶着秋月出了太和殿。殿外寒風刺骨,燈籠在風中搖晃,投下詭譎的光影。
“貴人,怎麼了?”秋月小聲問。
“你去查查,德妃今日進宮時,帶了什麼人,帶了什麼東西。”沈知微壓低聲音,“還有……看看殿外有沒有異常。”
“是。”
秋月匆匆離去。沈知微站在廊下,望着漆黑的夜空。雪花又開始飄了,細碎的雪沫落在臉上,冰涼刺骨。
“瑾貴人好雅興,大雪天還在外頭賞雪。”
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沈知微回頭,是淑妃。
“淑妃娘娘。”
“不必多禮。”淑妃走到她身邊,也望向夜空,“這雪……下得真大。瑞雪兆豐年,希望明年……能太平些。”
沈知微聽出她話裏的感慨:“娘娘可是有心事?”
淑妃沉默良久,才輕聲道:“瑾貴人,本宮……想求你一件事。”
“娘娘請講。”
“若有一日本宮不在了,請貴人……照拂我兄長一家。”淑妃看着她,“本宮知道,兄長罪有應得,但……稚子無辜。”
沈知微心頭一沉:“娘娘何出此言?皇上已寬恕——”
“不是皇上的事。”淑妃搖頭,“是本宮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
“什麼事?”
淑妃欲言又止,最終苦笑:“有些事,不知道反而安全。貴人只需答應本宮……若有機會,幫我照看他們。本宮……感激不盡。”
說完,她轉身回了太和殿,背影蕭索。
沈知微站在原地,心中疑雲更重。淑妃這話,像是在交代後事。她做了什麼?爲什麼這麼悲觀?
正思忖間,秋月匆匆回來,臉色煞白:“貴人!不好了!”
“怎麼回事?”
“奴婢……奴婢看見德妃的宮女,在御膳房後的水井邊……往酒壇裏倒東西!”秋月聲音發顫,“奴婢趁她們走後,取了一點殘留的粉末,您看——”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包。沈知微打開,裏面是些白色粉末,在燈籠光下泛着詭異的光澤。
“這是什麼?”
“奴婢……奴婢聞了聞,像是……像是五石散!”
五石散!沈知微心頭大震。德妃要在宮宴的酒裏下五石散?她想做什麼?
五石散服後令人精神亢奮,產生幻覺。若滿殿王公大臣、後宮妃嬪都服下此藥,會是什麼場面?
“酒送到哪裏去了?”
“已經……已經送到太和殿了!”秋月急道,“貴人,怎麼辦?”
沈知微腦中飛速運轉。現在沖進去阻止,沒有證據,德妃大可反咬一口。而且……酒已經送上去了,有些人可能已經喝了。
她必須立刻告訴皇帝。
“你去找林常在,讓她準備解藥。”沈知微當機立斷,“快!”
“是!”
沈知微快步回到太和殿。殿內歌舞正酣,已有宮人開始爲衆人斟酒。她看見德妃端着酒杯,正含笑看着這一切。
不能打草驚蛇。
她走到御座前,行禮道:“皇上,臣妾新排了一曲舞,想爲皇上、太後助興,不知可否?”
蕭靖宸看了她一眼:“哦?什麼舞?”
“《春江花月夜》。”沈知微道,“需樂師伴奏,可否讓蘇婉的弟子來彈琵琶?”
蘇婉死後,她的徒弟小玉接替了教坊司琵琶手的位置。蕭靖宸點頭:“準。”
沈知微起身,走到樂師席,對小玉低聲道:“待會兒彈曲時,故意彈錯幾個音,越大聲越好。”
小玉一愣,但見她神色嚴肅,忙點頭:“奴婢明白。”
樂聲起,舞姬上場。沈知微回到座位,緊緊盯着德妃。果然,德妃見舞樂開始,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端起酒杯,似要敬酒。
就在這時,琵琶聲忽然拔高,刺耳地走了調。
“啪!”一個舞姬受驚,摔倒在地。
殿內一陣騷動。
“怎麼回事?”蕭靖宸皺眉。
小玉跪地:“皇上恕罪!奴婢……奴婢手滑……”
趁這混亂之際,沈知微快步走到御座旁,壓低聲音:“皇上,酒裏有毒。”
蕭靖宸瞳孔一縮:“什麼?”
“五石散。”沈知微將紙包悄悄遞給他,“德妃的人下的。”
蕭靖宸接過紙包,只掃了一眼,臉色便沉了下來。他起身,高聲道:“歌舞暫歇。趙德全,將今日的酒全部撤下,換新的。”
“皇上?”德妃臉色一變,“這酒……有問題?”
“朕覺得味道不對。”蕭靖宸看着她,“德妃覺得呢?”
德妃強作鎮定:“臣妾……臣妾沒嚐出來。”
“那就都別嚐了。”蕭靖宸冷冷道,“今日除夕,朕不想掃興。但有些事……年後再說。”
這話裏的警告意味明顯。德妃臉色煞白,不敢再言。
酒全部撤換。宮宴繼續,但氣氛已大不如前。太後一直沉默,只在換酒時,深深看了德妃一眼。
亥時,宮宴散席。
沈知微回到永壽宮時,林晚舟已在等她。
“妹妹,解藥備好了。”林晚舟遞上幾個藥瓶,“但五石散發作快,若真有人喝了,現在恐怕……”
“皇上已經撤了酒。”沈知微道,“但德妃既然敢下藥,一定還有後手。姐姐,你今晚別回去了,就在這兒歇息。我怕……會出事。”
“好。”
兩人和衣躺下,卻都睡不着。窗外風雪呼嘯,像無數鬼魅在嘶吼。
子時過半,宮外忽然傳來喧譁聲。
“走水了!走水了!”
沈知微猛地坐起,推開窗看去——東南方向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那個方向是……宗人府!
靖王關押的地方!
“秋月!更衣!”沈知微急道。
匆匆趕到宗人府時,火勢已被控制。蕭靖宸站在火光外,面色鐵青。趙德全正在稟報:“皇上,火是從外牆燒起來的,潑了火油,是人爲縱火。所幸發現及時,靖王殿下無恙。”
“可抓到縱火之人?”
“抓到一個,但……”趙德全遲疑,“那人服毒自盡了。身上……搜出了這個。”
他呈上一枚令牌。火光下,令牌上的字清晰可見——德妃宮。
沈知微心頭一沉。又是德妃?她瘋了嗎?縱火宗人府,這是死罪。
蕭靖宸接過令牌,看了很久,忽然笑了:“好,很好。德妃……真是給朕送了一份大禮。”
他轉身,看向匆匆趕來的德妃。德妃顯然也是剛從床上起來,頭發散亂,衣衫不整,見到火光和令牌,臉色瞬間慘白。
“皇上……臣妾……臣妾不知……”
“不知?”蕭靖宸將令牌扔到她面前,“這東西,你可認得?”
德妃跪倒在地,渾身發抖:“這……這是有人陷害!臣妾冤枉!”
“冤枉?”蕭靖宸冷笑,“奉先殿的事,朕還沒追究。如今又縱火宗人府,德妃,你是覺得朕不敢殺你嗎?”
“皇上!”德妃抬頭,眼中含淚,“臣妾真的冤枉!這令牌……這令牌三日前就丟了!臣妾還報過內務府!”
“內務府可有記錄?”
“有……有!”德妃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掌事太監可以作證!”
蕭靖宸看向趙德全。趙德全會意,匆匆離去。片刻後帶回一個老太監,正是內務府掌事。
“回皇上,德妃娘娘宮中的令牌,三日前確實報失過。奴才這裏……有記錄。”
蕭靖宸眉頭皺起。若是報失,那這令牌可能是被人盜用。但……是誰?
他看向宗人府大門。火光映照下,靖王被侍衛押着站在門口,正靜靜看着這一切。他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仿佛……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沈知微忽然明白了。這是一個局。德妃可能確實丟了令牌,但盜用令牌的人……是靖王的殘餘勢力。他們故意在除夕夜縱火,一是試探皇帝對靖王的態度,二是……嫁禍德妃,攪亂後宮。
而德妃,不過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
“德妃,”蕭靖宸緩緩開口,“令牌雖報失,但奉先殿的事,你脫不了幹系。即日起,閉宮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出。”
這是變相禁足,但比處死輕多了。
德妃癱軟在地:“謝……謝皇上恩典。”
“至於宗人府縱火一事,”蕭靖宸掃視衆人,“朕會徹查。若讓朕抓到真凶……定不輕饒!”
說完,他轉身離去。
沈知微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德妃,最後看向遠處的靖王。
靖王對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用口型說了三個字。
沈知微看懂了。
他說的是:“還沒完。”
風雪中,他的笑容詭異而冰冷。
沈知微握緊拳頭。是啊,還沒完。這場棋局,遠未到終局。
而下一局,恐怕會更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