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雲靄宮外停着一駕雲輦。
拉車的不是凡馬,而是兩匹踏火麒麟,通體赤紅,四蹄生焰,威風凜凜。
漣糯穿着新制的衣裙站在宮門前,有些局促地整理衣袖。這身衣服是哪吒讓織女特意趕制的,水藍色流仙裙,裙擺繡着銀線蓮紋,走動時如月光流動。發間簪着一支青玉蓮簪,與她眸色相襯。
“緊張?”哪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今日也換了裝束,一襲暗紅織金雲紋戰袍,腰束玄色鑲玉革帶,長發用金冠高束,額間一抹火焰紋若隱若現。他本就生得昳麗,這般正式裝扮更添幾分凌厲貴氣,只是那眉眼間的桀驁不減反增,讓人不敢逼視。
“有一點。”漣糯老實承認,“我沒去過那麼大的場合。”
“怕什麼。”哪吒走到她身側,抬手替她正了正發簪,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千百遍,“跟着我就行。”
他的指尖拂過她鬢角,帶着溫熱的觸感。漣糯心跳漏了一拍,忙低下頭:“嗯。”
兩人登上雲輦,麒麟踏火升空,朝昆侖方向飛去。
雲海在腳下翻涌,仙山連綿,偶有仙鶴群飛過。漣糯趴在窗邊,看得目不轉睛。哪吒則閉目養神,可漣糯知道,他並未真的睡着,因爲他的氣息始終籠罩着她,如一道無形的屏障。
約莫半個時辰後,雲輦緩緩降落在昆侖山門。
只見白玉爲階,青鸞盤旋,雲霧繚繞間隱約可見瓊樓玉宇,仙樂飄飄。山門前已停了不少雲駕,各路仙家或駕雲、或乘騎,皆是仙氣繚繞,儀態萬千。
哪吒的雲輦一落地,立刻引來不少目光。那些目光中有敬畏,有好奇,也有隱晦的打量與議論。
“那就是哪吒三太子?”
“他身邊那女子是誰?生得與他如此相似……”
“聽聞是他宮中蓮藕所化,倒是稀奇。”
議論聲雖輕,卻逃不過哪吒的耳朵。他面色不變,只冷冷掃視一圈,那些目光便紛紛避開,不敢再直視。
“走。”他牽起漣糯的手,踏上白玉階。
漣糯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溫暖而有力。她心中那點不安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安心,有他在,便沒什麼可怕的。
兩人剛走到半山腰,前方傳來一陣笑聲:“三弟來得好早!”
只見一位身着銀甲、面容英武的青年大步走來,身後跟着幾名天兵。那青年眉宇間與哪吒有三分相似,氣質卻更加溫和。
“二哥。”哪吒微微頷首,語氣平淡。
這便是木吒了。漣糯曾在哪吒的書房中見過畫像,知道他是哪吒的二哥,如今在觀音座下修行。
木吒的目光落在漣糯身上,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了然:“這位想必就是……”
“漣糯。”哪吒介紹得簡短,“我宮中之人。”
木吒笑着點頭,對漣糯道:“姑娘不必拘謹,既是三弟的人,便是一家人。”
他的態度溫和親切,讓漣糯放鬆不少。她依禮福身:“見過二殿下。”
“叫二哥就好。”木吒擺手,又看向哪吒,“父親與大哥已到了,正在瑤池與西王母敘話。你可要去見見?”
哪吒神色冷淡:“不必,宴上自會見面。”
木吒也不勉強,他深知哪吒與父兄的芥蒂,便轉了話題:“聽聞前幾日你又在北境斬了一頭千年蛟魔?傷勢可痊愈了?”
“小傷而已。”哪吒說得輕描淡寫。
可漣糯卻想起那日他肩上飄散的蓮瓣,心中微微一緊。她下意識看向哪吒肩胛處,那裏衣袍平整,看不出端倪。
木吒注意到她的目光,眼中閃過深思,卻未多言,只道:“那便好。今日宴上怕是少不了敬酒,你傷剛好,少飲些。”
“知道。”哪吒應得敷衍。
三人繼續向上走去。沿途仙家越來越多,見到哪吒皆是行禮避讓,眼神各異。漣糯能感覺到那些目光中的復雜情緒——有敬畏,有忌憚,也有不屑。
行至瑤池外,仙侍唱名:“三壇海會大神到——”
殿內瞬間安靜了一瞬。
哪吒面不改色,帶着漣糯步入殿中。只見瑤池廣闊,玉樹瓊花,仙氣氤氳。正中高座上,西王母雍容華貴,兩側分坐各路仙家,李靖與金吒也在其中。
“哪吒拜見西王母。”哪吒行了個簡禮,不卑不亢。
西王母含笑點頭:“三太子免禮。這位是……”
“漣糯,我宮中之人。”哪吒重復了一遍介紹。
殿內響起低低的議論聲。蓮藕化形並非沒有先例,但能得哪吒如此相待的,卻是頭一遭。
“賜座。”西王母並未多問,只讓仙侍引座。
哪吒的座位在武將一列,離主座不遠不近。漣糯坐在他身側,能清晰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她努力維持鎮定,背脊挺直,目不斜視。
哪吒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做得不錯。”
只是簡單一句誇獎,卻讓漣糯心中一暖。她悄悄鬆了口氣,這才有心思打量殿中景象。
蟠桃宴果真名不虛傳。玉案上擺滿瓊漿玉液、仙果珍饈,仙娥穿梭其間,舞姬在瑤池中央翩躚起舞,絲竹之聲悠揚悅耳。
宴過三巡,氣氛漸熱。衆仙推杯換盞,談笑風生。
忽有一仙起身,舉杯道:“久聞三太子武藝超群,今日恰逢盛會,不知可否讓我等開開眼界?”
說話的是北鬥星君,素來與李靖交好,言語間帶着幾分試探。
哪吒把玩着手中玉杯,眼皮都未抬:“星君想怎麼看?”
“簡單。”北鬥星君笑道,“我座下有一弟子,習劍三百年,略有所成。不若讓他與三太子過上幾招,助助酒興?”
這話看似客氣,實則是要哪吒下場比試。以哪吒的身份,與一晚輩動手,贏了是應當,輸了便是笑話。
殿內安靜下來,衆仙都看向哪吒。
哪吒放下酒杯,抬眸看向北鬥星君,眼中閃過一絲譏誚:“星君的弟子,還不配與我動手。”
這話說得狂妄,北鬥星君臉色一沉:“三太子未免太過……”
“不過,”哪吒打斷他,側頭看向漣糯,“我宮中這丫頭初學劍術,倒是可以與星君的高徒切磋一二。”
此言一出,滿殿譁然。
漣糯也是一驚,下意識看向哪吒。他卻只是對她點了點頭,眼神平靜,帶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哪吒……”李靖忍不住開口,“莫要胡鬧。”
“父親覺得我在胡鬧?”哪吒挑眉,語氣冷淡,“那便當我是胡鬧好了。”
他站起身,對西王母拱手:“請王母準允。”
西王母饒有興味地看着這一幕,點頭道:“既是爲宴助興,點到爲止便可。”
“謝王母。”哪吒看向漣糯,低聲道,“去。”
漣糯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她知道這是哪吒給她的機會,也是考驗。她不能退,更不能輸。
她走到殿中央,對北鬥星君行禮:“請星君高徒指教。”
北鬥星君臉色難看,卻不好發作,只得喚出弟子。那是個青衣少年,背負長劍,神色倨傲,顯然未將漣糯放在眼裏。
“刀劍無眼,姑娘小心了。”青衣少年說着,拔劍出鞘,劍光凜冽。
漣糯也拔出青漪劍,銀劍在殿中光華流轉,竟不遜於對方寶劍。
“請。”她擺出起手式,正是青漪劍法第一式。
青衣少年輕喝一聲,劍光如虹直刺而來。這一劍氣勢凌厲,帶着三百年修爲的底蘊,看得衆仙暗暗搖頭——這小姑娘怕是要吃虧。
漣糯卻絲毫不慌。她閉上眼,感受對方靈力流動,身形微側,青漪劍斜撩而上,恰好擊在對方劍勢最弱處。
“鐺”的一聲,雙劍相交。青衣少年只覺手腕一麻,劍勢竟被帶偏。他心中一驚,急忙變招,劍光化作漫天星點,籠罩漣糯周身要穴。
這是北鬥劍法中的“星羅棋布”,講究以快制敵,令對手防不勝防。
漣糯腳下踏出步法,正是哪吒所教。她身影在劍光中穿梭,看似險象環生,實則每一步都踩在對方劍勢空隙處。青漪劍在她手中如遊龍驚鴻,時而格擋,時而反擊,竟與對方鬥得旗鼓相當。
殿內衆仙漸漸收起輕視,眼中露出訝異。這少女劍術雖顯稚嫩,可那份對時機的把握、對步法的運用,已初具名家風範。
尤其幾個眼力高的,更是看出她劍法中隱約有哪吒的影子,卻又多了幾分靈動與柔韌。
“好!”不知誰喝了一聲彩。
青衣少年久攻不下,心中焦躁,劍勢愈發凌厲。他畢竟修爲深厚,漸漸壓過漣糯。漣糯額角滲出細汗,呼吸微亂,卻仍咬牙堅持。
她不能輸。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哪吒的臉面。
就在此時,她忽然想起那日院中練劍,哪吒說過的話——“劍隨步走,步隨心動”。
心……
她不再去看對方的劍,而是感受自己的心跳,感受青漪劍的震顫,感受殿中流動的氣息。
然後,她動了。
這一動,如蓮開水面,清風拂過。青漪劍劃出一道玄妙的弧線,不疾不徐,卻恰好穿過對方劍網,劍尖輕點在他手腕。
青衣少年只覺腕間一麻,長劍脫手,“哐當”落地。
殿內一片寂靜。
漣糯收劍而立,氣息微亂,卻站得筆直。她看向哪吒,他正靠在椅中,端着酒杯,眼中帶着一抹贊許的笑意。
“承讓。”她對青衣少年行禮。
青衣少年臉色漲紅,撿起劍,一言不發退下。
北鬥星君面色鐵青,卻不好發作,只得強笑道:“三太子宮中果然藏龍臥虎,佩服。”
哪吒飲盡杯中酒,淡淡道:“星君過獎。”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衆仙再看漣糯時,目光已大不相同。這少女不僅生得像哪吒,連那份天賦與傲骨,也如出一轍。
宴席繼續,絲竹再起。
漣糯回到座位,哪吒遞過一杯瓊漿:“喝。”
她接過,小口飲下。瓊漿甘冽,入喉化作暖流,撫平她激蕩的氣息。
“做得很好。”哪吒的聲音很低,只有她能聽見。
漣糯轉頭看他,他側臉在殿中明珠照耀下俊美如畫,眼中那抹笑意還未完全散去,少了幾分平日裏的冷冽,多了幾分真實的溫度。
“是你教得好。”她輕聲說。
哪吒沒接話,只是又給她夾了一箸仙果:“多吃些。”
宴至深夜方散。衆仙陸續告辭,哪吒也帶着漣糯離開。
回去的雲輦上,漣糯靠着窗,看着窗外星河璀璨,心中仍激蕩着方才比試的餘韻。
“累了?”哪吒問。
“有一點。”漣糯老實道,“但……很開心。”
“爲何開心?”
“因爲……”她轉頭看他,眼中映着星光,“我沒有給你丟臉。”
哪吒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傻丫頭。”
他的動作溫柔,語氣裏帶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寵溺。
漣糯臉微紅,卻沒躲,只是小聲道:“今日北鬥星君似乎不太高興……”
“不必在意。”哪吒語氣淡然,“他不高興的事多了,不差這一件。”
“可他是你父親的……”
“李靖是李靖,我是我。”哪吒打斷她,眼中閃過一絲冷意,“我的事,與他無關。”
漣糯知道這是他的逆鱗,便不再多言。她只是悄悄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衣袖。
哪吒低頭看她,少女眼中滿是擔憂與關切。那眼神太過純粹,讓他心中那點戾氣漸漸消散。
“睡吧。”他聲音軟了些,“到了叫你。”
“嗯。”漣糯應聲,靠在他身側,閉上眼。
雲輦穿行在星河間,靜謐安寧。
哪吒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星辰,又低頭看靠在自己肩頭的少女。她睡得安穩,呼吸均勻,發間蓮香清淺。
今日殿上,她爲他爭了臉面,也展露了鋒芒。這很好,卻又讓他隱隱不安。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從今往後,盯着她的目光會更多。那些明槍暗箭,他自不懼,卻怕她受傷。
可若將她永遠藏在羽翼下……哪吒想起她今日比劍時眼中那份光亮,那是屬於她自己的光芒,他不該,也不能去遮掩。
罷了。
他輕輕將滑落的披風重新蓋在她身上。
既然選擇了讓她展翅,那便護她飛得更高更遠。
至於那些敢伸手的人……
哪吒眼中閃過一絲凜冽寒光。
他有的是手段讓他們後悔。
雲輦飛過南天門,朝着雲靄宮方向而去。夜色深濃,星河璀璨,前路還長。
但有他在,她便不必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