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那條關於銀杏的短信,像一顆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在林曉雯心中漾開了持續不斷的漣漪。那一夜,她幾乎無眠,反復看着那兩條簡短的回復,試圖從中解讀出他細微的情緒變化。是單純的詢問?還是無意識的依賴?或者……是記憶鬆動的征兆?
這種小心翼翼的揣測和暗藏的希冀,讓她第二天上班時都有些心神不寧。連活潑的蘇琪都看出了她的異常,湊過來擠眉弄眼:“曉雯姐,有情況哦?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昨天那個‘銀杏’先生?”
林曉雯臉一熱,下意識否認:“別瞎說,一個朋友而已。”
“朋友~?”蘇琪拖長了語調,笑嘻嘻地跑開了,留下林曉雯獨自面對電腦屏幕,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她強迫自己集中精力投入到“城市記憶碎片”的征集活動中。翻閱着投稿來的老照片和故事——黑白照片上並肩微笑的年輕戀人、泛黃糧票背後的艱辛歲月、弄堂口消失的修鞋攤……別人的悲歡離合,濃烈而真實,反而奇異地安撫了她焦灼的心緒。原來,每個人都背負着自己的十字架,在時光裏艱難而認真地前行。
下班後,她猶豫再三,還是沒有立刻聯系陳默。她記得姜禹的告誡,也記得自己決定給予他空間的承諾。過度關切,或許本身就是一種壓力。
然而,就在她準備做晚餐時,手機響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她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是陳默。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喂?”
電話那頭卻是一片沉默,只有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林曉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陳默?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過了好幾秒,他才開口,聲音沙啞而緊繃,帶着一種極力壓抑的什麼:“……沒事。只是……停電了。”
他的公寓位於高層,一旦停電,電梯癱瘓,意味着他被困在了二十多層的高樓上。這對於一個行動尚且不便、內心缺乏安全感的人而言,無疑是種折磨。
林曉雯幾乎沒有思考:“我馬上過來。”
明線:黑暗中靠近的體溫
四十分鍾後,林曉雯提着應急燈和一些食物,氣喘籲籲地爬上了二十三樓。樓道裏一片漆黑,只有她手中的燈照亮一小片範圍。敲開門,陳默站在門口,臉色在冷白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還算鎮定。
“你怎麼爬上來的?”他側身讓她進來,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震動。
“就當鍛煉了。”林曉雯盡量輕鬆地說,將應急燈放在客廳茶幾上,柔和的光暈驅散了部分黑暗,也讓房間裏冰冷的氣氛緩和了些許。
公寓裏安靜得可怕,失去了電器運行的背景音,一種原始的寂靜包裹着他們。窗外城市的燈火通明,更反襯出屋內的黑暗與孤寂。
陳默沉默地坐在沙發上,林曉雯則忙碌着將食物拿出來,是一些不需要加熱也能吃的三明治和水果。她注意到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微微蜷縮着。
“物業說可能是區域故障,正在搶修,但不知道要多久。”陳默忽然開口,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嗯,沒關系,等着就好。”林曉雯在他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黑暗似乎能放大所有的感官。彼此的呼吸聲清晰可聞,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微妙的張力。他身上淡淡的藥味和她帶來的食物香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而親密的氛圍。
時間緩慢流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沉默卻不完全尷尬。
忽然,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遠處滾過,緊接着,淅淅瀝瀝的雨點敲打在玻璃窗上,很快連成一片雨幕。夏季的雷雨來得迅猛而突然。
幾乎在雷聲炸響的瞬間,林曉雯看到陳默的身體猛地僵硬了一下,呼吸驟然停滯,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他的目光直直地瞪着窗外被閃電照亮的雨簾,眼神裏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恐,仿佛看到了極其可怕的景象。
“不……不是雨……是雪……”他猛地抱住頭,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好冷……車燈……紅色的……好多紅色……”
他又陷入了那個交織着父母車禍和被她“拋棄”的痛苦夢魘之中,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劇烈!雨水敲打窗戶的聲音,無疑成了最致命的催化劑!
“陳默!陳默!看着我!”林曉雯心頭大駭,立刻沖過去蹲在他面前,抓住他冰冷顫抖的手,聲音急切而堅定,“是雨!只是下雨了!你看清楚!這裏是家裏,很安全!沒有雪!沒有車!”
但陳默似乎完全聽不見,沉浸在自己的恐懼裏,力氣大得驚人,幾乎要掙脫她。應急燈的光線下,他額頭上滿是冷汗,眼神狂亂,臂上那雪花印記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晰,透着詭異的寒意。
林曉雯的心痛得無以復加。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的。情急之下,她做出了一個自己都未及思考的動作——她伸出雙臂,緊緊地、用力地抱住了他!
不是輕柔的安撫,而是幾乎用盡全身力氣的擁抱,仿佛要將自己身上的溫度傳遞給他,將他從那個冰冷可怕的幻境中強行拉回來!
“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她的聲音貼着他的耳朵,重復着,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陳默掙扎的動作猛地一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的溫暖和柔軟,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梔子花香,能聽到她急促而有力的心跳聲,透過胸腔,一聲聲敲擊在他的耳膜上,奇異地壓過了窗外恐怖的雨聲和腦海中的轟鳴。
那是一種無比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觸感。一種遙遠的、被深深埋藏的、關於安全和依賴的本能記憶,似乎在這個冰冷的、恐懼的雨夜,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猛地喚醒了一絲微弱的火花。
他緊繃到極致的身體,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鬆弛下來。劇烈的顫抖漸漸平息,粗重的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他沒有回抱她,但也沒有推開,只是僵硬地被她抱着,像一只在暴風雨中終於找到避風處的、受驚過度的動物。
黑暗中,只剩下窗外譁譁的雨聲,和兩人交織在一起的、逐漸同步的心跳聲。
林曉雯感覺到他的平靜,卻依舊不敢鬆手,生怕一點點鬆動就會讓他再次墜入深淵。她就那樣抱着他,輕輕拍着他的背,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
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陳默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對不起。”
林曉雯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她鬆開他,依舊蹲在他面前,仰頭看着他恢復清明的眼睛,搖了搖頭:“不用道歉。這不是你的錯。”
她的目光溫柔而堅定,沒有憐憫,只有理解和平靜的支持。
陳默避開了她的目光,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沉默。但那種尖銳的疏離和戒備,在這個雨夜,在這個擁抱之後,似乎真的融化了一角。
就在這時,“嘀”的一聲輕響,頭頂的燈光驟然亮起,空調重新開始運轉。來電了。
光明驅散了黑暗,也讓剛才那親密而脆弱的時刻顯得有些不真實。林曉雯站起身,稍稍退開一步,整理了一下情緒:“電來了,應該沒事了。你……早點休息。”
陳默點了點頭,依舊沒有看她,聲音低沉:“……謝謝。”
暗線:他人的回響與意外的線索
林曉雯離開陳默的公寓時,雨已經小了很多。她的心情復雜難言,既有爲他狀態擔憂的後怕,又有因那個擁抱而產生的微妙悸動,更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的創傷如此之深,她真的能幫到他嗎?
回到自己公寓樓下,她意外地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位買梨的老奶奶,正打着一把舊傘,站在路燈下,似乎在等人。
“奶奶?這麼晚了,您怎麼在這裏?”林曉雯趕緊上前。
老奶奶看到她,露出安心的笑容:“姑娘,你回來啦。我下來扔垃圾,想着能不能碰到你,把這個給你。”她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布包,裏面是幾個洗得幹幹淨淨的李子,“今天買的,甜,你嚐嚐。”
林曉雯接過還帶着老人體溫的李子,眼眶有些發熱:“謝謝您,奶奶。您老伴還好嗎?”
老奶奶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隨即又努力笑起來:“就那樣吧。日子嘛,一天天過。姑娘,我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遇到難事了?別怕,人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我年輕那會兒,比這難的時候多了去了,不也熬過來了?”
老人樸實的話語,卻蘊含着巨大的韌性。林曉雯重重地點了點頭:“嗯,我知道。謝謝您。”
看着老人蹣跚離去的背影,林曉雯握着那幾顆李子,感受到一種來自陌生人的、溫暖的慰藉。這世間,痛苦各有不同,但堅韌卻如此相似。
第二天上班,林曉雯將昨晚的經歷深埋心底,努力投入工作。蘇琪正在興奮地整理“城市記憶碎片”的投稿。
“曉雯姐你看這張照片!”蘇琪拿着一張大合影跑過來,“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廠子的勞模表彰會!你看後面背景裏那棟紅磚樓,是不是就是現在市中心要拆遷的那片老城區?聽說那裏發生過一次特別嚴重的火災……”
林曉雯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剛想移開目光,瞳孔卻猛地一縮!
照片是黑白的,人群模糊,但在背景角落,那棟紅磚樓的樓下,一個穿着工裝、被同伴勾着肩膀的年輕男人正對着鏡頭笑得燦爛。而他的左臂上,似乎有一個模糊的、深色的印記!形狀……竟然和陳默臂上的那個雪花印記有幾分相似!
她的心髒驟然狂跳起來!是巧合嗎?還是……
她猛地抓住照片:“蘇琪,這張照片是誰投稿的?能聯系上嗎?”
蘇琪被她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啊?是一個老先生投的,好像姓……姓姜?對,姜老先生!留了個電話,說如果需要更多老照片可以聯系他。”
姜老先生?!姜禹?!
林曉雯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