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靜靜地蹲着一個灰撲撲的、毫不起眼的粗陶壇子。
那是她從老家千裏迢迢背來的,比那些熏雞臘肉還要寶貝的東西。
宋蘭芝洗淨了手,掀開壇子上的蓋布,又拿開壓在上面的那塊大青石。
一股獨特的、濃鬱的、帶着發酵糧食氣息的酸香味,瞬間從壇子裏飄了出來。
這味道並不沖鼻,反而帶着一種讓人牙根發軟、口舌生津的魔力。
蘇文慧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好香啊!媽,這是酸菜?”
“對,這就是咱們東北老家的積酸菜。”宋蘭芝一邊說,一邊伸手進壇子,撈出了一顆金黃通透、色澤如玉的酸菜,“這可是好東西。
這白菜,得是霜降之後的大白菜,芯兒實,味兒甜。
用大粒海鹽醃上,壓上石頭,讓它在壇子裏慢慢發酵整整一個月。這就叫時間的味道。”
她把酸菜放在案板上,只取了最嫩的菜心部分。
“今兒個晚上,咱們吃‘酸菜疙瘩湯’。”
“疙瘩湯?”蘇文慧沒吃過,但光聽這名字,腦海裏就浮現出熱乎乎、黏糊糊的畫面,胃裏頓時一陣妥帖。
宋蘭芝開始忙活起來。
這做疙瘩湯,看似簡單,其實最考究功夫。
尤其是這切酸菜。
不能太粗,粗了塞牙,不入味;也不能太細,細了沒嚼頭,那是爛泥。
得順着白菜幫子的紋理,先片成薄如蟬翼的片,再碼平了,切成細如發絲的絲。
宋蘭芝的刀工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哆哆哆哆——”
密集的切菜聲如同急促的雨點。不一會兒,一大堆金黃的酸菜絲就堆滿了案板。
她用清水輕輕漂洗了一下,攥幹水分,那樣能去掉多餘的鹹味,只留下最純粹的酸香。
起鍋,燒油。這次用的不是植物油,而是宋蘭芝特意煉的一小碗豬油。
雪白的豬油滑入熱鍋,瞬間化開,激起一陣葷香。
宋蘭芝抓了一把蔥花姜末扔進去爆香,緊接着,把那一盤子酸菜絲倒進了鍋裏。
“刺啦——”
一聲巨響。酸菜特有的酸味與熱豬油碰撞,瞬間激發出一種霸道至極的異香。
那種味道,直沖天靈蓋,能把人肚子裏的饞蟲全都勾出來排隊跳舞。
蘇文慧坐在客廳裏,聞着這味兒,忍不住咽了好幾口唾沫。
她從來不知道,那種普普通通的酸菜,炒一下竟然能這麼香!
把酸菜炒透了,炒幹了水汽,宋蘭芝才往鍋裏添水。水,一定要一次加足。
趁着燒水的功夫,就要開始“攪疙瘩”了。這是個技術活。
很多人做疙瘩湯,做出來的是面糊糊,或者是死面疙瘩,硬得硌牙。
宋蘭芝拿出一個大瓷盆,倒了半盆面粉。
她把水龍頭開到最小,水流細得像根線。
她一手端着面盆去接水,一手拿着兩根筷子,在盆裏飛快地攪拌。
手腕一定要靈活,動作一定要快。
水珠落進面粉裏,還沒來得及結成大塊,就被筷子打散,裹上幹面粉,變成了一個個只有黃豆粒大小的、均勻的小面粒。
李春花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阿姨,您這手……太快了!”
“這叫‘珍珠疙瘩’。”宋蘭芝一邊攪一邊教,“水不能多,多了就黏;也不能少,少了全是幹粉。得讓每一粒面疙瘩都鬆鬆散散的,下鍋一煮,那才叫滑溜,才叫勁道。”
不一會兒,一盆面粉就變成了一盆均勻的小面粒,真的像是一盆珍珠。
這時候,鍋裏的水開了。
酸菜的湯底已經煮成了誘人的金黃色。
宋蘭芝先把火調小,然後一只手端着盆,另一只手輕輕抖動,把面疙瘩像下雨一樣,均勻地撒進鍋裏。
一邊撒,一邊用勺子在鍋裏輕輕推,防止粘連。
面疙瘩一入水,立刻變得晶瑩剔透,隨着翻滾的湯汁上下浮動,像是一群歡快的小魚苗。
等鍋再次燒開,面疙瘩都浮起來了,宋蘭芝又淋入了兩個打散的雞蛋液。
金黃的蛋花在湯面上綻放,那是富貴的花。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宋蘭芝從那個裝調料的小盒子裏,捏了一小撮看着像幹樹葉碎末一樣的東西,撒進了鍋裏。
“這是啥?”李春花好奇地問。
“提味兒的寶貝。”宋蘭芝神秘一笑,沒有直接說出名字,只是用一種懷念的語氣說道,“咱們老家那邊傳下來的好東西,放一點進去,這湯的魂兒就有了。你待會嚐嚐就知道了。”
隨着這把幹樹葉碎末撒下去,原本就已經濃鬱的酸香味裏,突然多了一絲奇異的、清涼的草本香氣。
這股香氣,像是給整鍋湯注入了靈魂,讓它瞬間變得立體、高級了起來。
“出鍋!”
一大盆熱氣騰騰、金黃濃稠、散發着讓人無法抗拒香氣的酸菜疙瘩湯,被端上了桌。
湯色微黃,酸菜絲金亮,面疙瘩晶瑩,蛋花軟嫩,上面還點綴着幾點碧綠的香菜和紫蘇碎。
“來來來,吃飯!”
宋蘭芝給每人盛了滿滿一大碗。
蘇文慧早就等不及了,顧不上燙,拿起勺子就舀了一口送進嘴裏。
“呼——”
滾燙的湯汁滑入口腔。
酸!
爽!
鮮!
滑!
酸菜那股子開胃的酸爽,像是沖鋒的號角,瞬間就打開了她身上所有的味蕾。
豬油醇厚的葷香穩穩地墊在底下,讓那股酸味不那麼尖銳,反而變得柔和又綿長。
面疙瘩軟糯又帶着一點點Q彈,根本不用嚼,順着喉嚨滑下去的時候,那種順滑感簡直讓人舒服到想哼哼出來。
而最後留在唇齒間的那一絲紫蘇的奇異香氣,更是神來之筆,讓整碗湯的滋味一下子就變得回味無窮。
一口下肚,一股暖流瞬間從胃裏炸開,順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一口湯下肚,一股扎扎實實的暖流瞬間從胃裏炸開,順着四肢百骸流淌。
這一整天的疲憊,腰酸腿軟,在這一瞬間,好像全都被這碗湯給融化了,給治愈了。
“媽!太好喝了!這簡直是神仙湯!”蘇文慧一邊哈着熱氣,一邊含糊不清地贊嘆着。
李春花也端起碗,吹了吹熱氣,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然而,這口湯剛進嘴裏,她的動作卻突然停住了。
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她整個人僵在那兒,那口湯含在嘴裏,半天沒有咽下去。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碗裏那一絲金黃的酸菜,和那一點點不起眼的紫蘇碎末。
一種極其久遠,極其熟悉,卻又以爲這輩子再也嚐不到的味道,像一道閃電,狠狠地擊中了她的天靈蓋。
不……不可能……
她心裏有個聲音在尖叫。
怎麼會是這個味道?
是自己餓太久了,出現幻覺了嗎?
她不信邪,又舀了一小勺,送進嘴裏。
還是那個味道。
一模一樣。
記憶的大門,在這一刻,被這碗湯,給粗暴地,狠狠地撞開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遙遠的,白雪皚皚的東北靠山屯。
那是一個能凍掉人鼻子的冬夜。
一個頭發花白,總是笑眯眯的老太太,系着一條洗得發白的灰布圍裙,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也是這樣,一手端盆,一手拿筷子,飛快地攪着面疙瘩。
她也是這樣,從那個黑漆漆的酸菜壇子裏,撈出一顆金黃的酸菜,切成細絲。
最後,也是這樣,從一個寶貝得不得了的小布包裏,神神秘秘地捏出一小撮黑色的碎末,撒進鍋裏……
“來,春花,我的乖孫女,趁熱喝,喝了這碗‘神仙草’湯,就不冷了,病氣也全都跑光光……”
那個蒼老又慈祥的聲音,穿越了十幾年的漫長時光,竟然和眼前宋蘭芝的聲音,一點一點地,漸漸重疊在了一起。
“春花?咋了?燙着了?”
宋蘭芝關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李春花猛地回過神來。
她看着宋蘭芝,看着那張並不算熟悉,卻在此刻顯得無比親切的臉。
眼淚,毫無征兆地,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噼裏啪啦”地砸進了湯碗裏。
她的手開始發抖,嘴唇也哆嗦着,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一種巨大的、無法言說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淹沒了她。
那不是悲傷,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種……一種近乎於震撼的,不敢置信的……巨大的疑惑。
燈光昏黃,飯菜飄香。
屋子裏的空氣好像凝固了。
那碗熱氣騰騰的酸菜疙瘩湯,靜靜地擺在李春花面前。
湯面上,幾點碧綠的紫蘇碎末隨着熱氣微微起伏,散發着一種獨特的、帶着草木清香的氣息。
李春花的眼淚不停地流。
那種流法,不是受了委屈時的嚎啕大哭,也不是受了驚嚇時的抽泣。
它是無聲的,是洶涌的,是那種積壓在心底最深處、最柔軟地方的情感,被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閘門,怎麼攔都攔不住。
“春花?”
宋蘭芝被她這副樣子嚇了一跳。
她趕緊放下手裏的筷子,也沒顧上擦手,一把抓住了李春花的手腕。
“咋了這是?啊?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還是……還是想起啥傷心事了?”
蘇文慧也慌了神,她是孕婦,本來就多愁善感,看李春花哭成這樣,眼圈也跟着紅了,趕緊抽了幾張草紙遞過去。
“春花,你有話就說,別嚇我們啊。是不是這湯……不合胃口?”
李春花用力地搖了搖頭。
她想要說話,可喉嚨像是被一團溼漉漉的棉花堵住了,只能發出“呃呃”的哽咽聲。
她深吸了一口氣,用手背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把那滿臉的淚水擦得更加斑駁。
她顫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碗湯,指着湯面上那一點點不起眼的紫蘇碎。
“阿……阿姨……”
她終於擠出了聲音,沙啞,破碎,卻帶着一種執拗的求證。
“您這湯裏……是不是……是不是放了紫蘇葉子?”
這句話一問出來,輪到宋蘭芝愣住了。
她那雙原本滿是關切的眼睛,瞳孔猛地縮了一下。
紫蘇入湯。
這是個極偏門的方子。
在東北那嘎達,燉酸菜大多是放八角、花椒,講究點的放點海米、五花肉。
稍微懂點行的,知道放點胡椒粉去腥。
可是往酸菜湯裏放紫蘇葉,那是她們老家靠山屯,老趙家和老宋家那一支傳下來的獨門秘方。
那是當年因爲窮,買不起香料,老祖宗在山上發現紫蘇能去土腥味,還能提鮮,這才一代代傳下來的。
出了那個屯子,哪怕是隔壁村的,都未必知道這個吃法。
李春花這孩子,是個外姓人,又是從別的地兒隨軍來的,她怎麼會一口就喝出來這是紫蘇?
宋蘭芝的心跳,突然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一種莫名的預感,油然而生。
她盯着李春花那張淚痕斑斑的臉,聲音也不自覺地緊繃了起來。
“是……是放了紫蘇。春花,你……你咋知道的?”
聽到這個肯定的回答,李春花的眼淚流得更凶了。
她閉上眼睛,似乎沉浸在了一段極其遙遠的回憶裏。
“我姥姥……我姥姥還在的時候,每年冬天積酸菜,都會特意去山上采紫蘇葉子,曬幹了,揉碎了,裝在一個小布袋裏。”
“她寶貝得不行,平時舍不得用,只有過年,或者我生病沒胃口的時候,她才會拿出來,捏一小撮放在疙瘩湯裏……”
“她說……她說這是‘神仙草’,吃了能發汗,能把病氣趕跑……”
“那個味兒……那個味兒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以爲……我以爲姥姥走了,這世上就再也沒人會做這個味兒了……”
李春花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整個人趴在桌子上,肩膀劇烈地聳動着。
“姥姥……”
宋蘭芝只覺得腦子裏“嗡”的一聲,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倒流了,直沖天靈蓋。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膝蓋重重地磕在了桌腿上,“哐當”一聲,把桌上的碗筷震得叮當響。
可她根本感覺不到疼。
她死死地盯着李春花那個洗得發白的後衣領,腦海裏那張模糊了十幾年的面孔,突然間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那個年輕時總是笑盈盈的表姐……
那個在她守寡最艱難的時候,偷偷塞給她半袋子白面的表姐……
那個後來嫁到了隔壁縣,據說遭了難,斷了音訊的表姐……
趙桂蘭。
宋蘭芝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她繞過桌子,幾步走到李春花身邊,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力氣大得讓李春花都忍不住痛哼了一聲。
“春花!你看着我!你看着阿姨!”
宋蘭芝的聲音急切得變了調。
李春花茫然地抬起頭,透過淚眼,看到了宋蘭芝那張因爲激動而漲紅的臉。
“阿姨……”
“你姥姥……她是不是姓趙?是不是叫趙桂蘭?”宋蘭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