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種坐在冰涼的鐵質排椅上,感覺時間過得比蝸牛爬還慢。
他不甘心就這麼等着,時不時伸長脖子,耳朵豎得像天線,
拼命想捕捉診室門縫裏漏出的只言片語。
盡管他的五感敏銳,但走廊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時不時傳來的醫院廣播,嘈雜不堪。
這讓他根本沒法聽清關着門的診室裏的對話。
他的心七上八下,像有十五個吊桶在打水。
他盼着翠翠姐能懷上,這樣她就能在莞城站穩腳跟,
自己也能拿到那三千塊啓動資金,開始新生活。
可另一面,他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萬一真懷上了,祝英傑肯定會立刻翻臉,把他趕出莞城。
正胡思亂想着,“吱呀”一聲,診室的門開了。
祝英傑率先走了出來,臉黑得像鍋底。
秦翠翠跟在他身後,臉色蒼白,眼睛微微發紅,
手裏緊緊攥着幾張化驗單,手指關節都捏得發白了。
陳大種猛的站起來,一個箭步沖過去,目光直接跳過祝英傑,落在秦翠翠臉上,聲音又急又切:
“翠翠姐,怎麼樣?懷上了沒?”
秦翠翠嘴唇動了動,還沒出聲,旁邊的祝英傑就一揮手,極其不耐煩的搶過話頭:
“懷個屁!懷個毛!錢扔水裏還能聽個響,白瞎了我好幾千塊的檢查費!”
他狠狠瞪了秦翠翠一眼,繼續道:
“屁都沒懷上不說,還查出來是她自己的肚子不爭氣!
她根本就是個不下蛋的母雞!白費老子那麼多心思!”
這話像刀子一樣,唰的一下捅進了秦翠翠心窩子裏。
她身體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眼淚珠子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
“你說什麼?!”
陳大種一聽就炸了,血氣轟地涌上頭頂。
他跨前半步,幾乎要貼到祝英傑臉上,眼睛瞪得溜圓,聲音也粗了起來:
“你他媽把話說清楚!翠翠姐到底怎麼了?!”
祝英傑被陳大種這股凶悍勁兒逼得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他瞥了眼周圍投來的好奇目光,臉上有點掛不住,但又不敢真跟人高馬大的陳大種硬頂。
他悻悻地撇撇嘴,音調也低了些,指了指秦翠翠,沒好氣的說:
“你讓她自己說吧!老子都沒說什麼,她倒先哭上了?”
陳大種強壓着火氣,轉向秦翠翠,聲音放軟了些,但依舊帶着急切:
“翠翠姐,到底怎麼回事?醫生咋說的?”
秦翠翠抬起淚眼,看着陳大種,聲音哽咽,斷斷續續的說:
“醫,醫生說……我子宮……沒,沒問題……挺好的……”
“剛剛,醫生又建議我們查一下輸卵管,這次……你姐夫不是看着你來了嗎?
他也想……做到萬無一失,就同意了花錢查一下。
結果……結果……就查出來我患有輸卵管堵塞症,
一邊……一邊的輸卵管完全堵塞了,另一邊也有些積液。”
她說得艱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醫生說……這樣……這樣很難……很難自然懷上孩子……”
輸卵管堵塞之所以導致自然懷孕困難,
其核心原因在於它阻斷了精子和卵子相遇的“鵲橋”,並破壞了受精卵(胚胎)到達子宮的通道。
陳大種也是上過學的人,自然是一聽就明白。
他心裏一沉,看着哭成淚人的翠翠姐,那股火氣瞬間變成了心疼。
他猛的扭頭,盯着祝英傑:
“姐夫,咱要給翠翠姐治啊!現在醫學這麼發達,肯定能治好!”
祝英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下子跳起來,聲音尖利:
“治?你說得輕巧!你出錢啊?”
他伸出幾根手指,幾乎要戳到陳大種鼻子上。
“醫生說了,治這個病,要做什麼輸卵管疏通手術!
好幾千!又要花好幾千塊錢啊!你以爲是幾塊錢啊?”
他喘着粗氣,加重語氣:
“而且醫生也說了!就算花了這個錢,通了,也不一定能懷上!
概率不高!懂不懂?這就是個無底洞!”
彼時的莞城,一般打工仔一個月收入很難達到一千塊。
陳大種被“好幾千”這個數字震了一下,但他馬上想到別的:
“那……那不做手術呢?
我聽說不是還可以做那個……試管嬰兒嗎?醫生沒提?”
“提了!怎麼沒提!”
祝英傑更來氣了,唾沫星子橫飛:
“那個方案更貴!做一次,好幾萬又沒了!
而且,不一定一次就成功!搞不好要搞兩次三次!那就是十幾萬啊!”
他揮舞着手臂,像是在驅趕什麼晦氣。
“我開個破網吧,一年到頭累死累活才掙幾個錢?全填這無底洞啊?我瘋了?!”
陳大種看着祝英傑那副斤斤計較、只顧着錢的嘴臉,
再看看旁邊無助哭泣的秦翠翠,心裏堵得簡直要爆炸。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
“姐夫,手術和試管是貴,
但……但醫生不也說只是‘很難’,不是‘絕對不可能’自然懷上嗎?”
“咱們……咱們再試試?
我保證!我以後更勤快!更努力!說不定……說不定就能懷上呢?
姐夫,以前我和翠翠姐每天就只弄一次。
要不這樣,我保證以後每天至少兩次,這樣搞不好就能自然懷上了!”
祝英傑聽到這話,先是皺眉,然後又眯起那雙精明的眼睛,
上下打量着陳大種,像是在權衡一件商品的剩餘價值。
走廊裏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只有秦翠翠低低的啜泣聲。
過了好半晌,祝英傑才從鼻子裏哼出一聲,語氣陰沉沉的:
“行,就按你小子說的,再試!”
他伸手指指陳大種,又指指秦翠翠,像是在下達命令:
“從今天起,秦翠翠就搬你屋睡去!”
“我給你們兩個月時間!就兩個月!”
祝英傑完全丟棄了他男人的尊嚴,破罐子破摔的說道:
“你不是要勤快嗎?給老子往死裏弄!必須把這概率給弄上去!”
這話說得極其難聽,赤裸裸得毫無尊嚴。
秦翠翠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羞憤的渾身發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陳大種的臉也漲紅了,拳頭攥得死緊。
但看到翠翠姐那絕望的樣子,他咬牙把所有的屈辱都咽了下去,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
“行!”
……
晚上,二樓陳大種的小臥室裏。
昏暗的燈光下,空氣還有些黏膩膩的味道。
陳大種和秦翠翠並排躺在床上,身上蓋着薄薄的毯子。
激烈的纏綿過後,留下的不是溫馨,而是更深的無力感和焦慮。
祝英傑那“早晚一次”的命令,像鞭子一樣抽在兩人心上,讓本該親密的事變得像必須完成的任務。
陳大種望着天花板,突然一個翻身,用手臂撐起腦袋,看着身邊的秦翠翠。
秦翠翠眼神空洞的望着天花板。
“翠翠姐,”陳大種的聲音很低,但很堅定,“我們不能這麼幹等着。”
秦翠翠慢慢轉過頭,眼裏帶着疑問。
陳大種用堅定的眼神看着她:
“我想好了,得做兩手準備。”
“姐夫那德性,指望他掏錢給你治病,比登天還難。”
“我得趕緊把暫住證辦了,有了暫住證,我就能正大光明地在莞城找活幹。”
“等我掙了錢,不管多少,我先攢起來!”
他越說越激動,仿佛看到了希望:
“到時候,給你治病,就有盼頭了!絕不能讓你就這麼被他欺負死!”
秦翠翠聽着他的話,空洞的眼睛裏漸漸有了一絲光。
她沒想到這個自己眼裏一直還是個大男孩的陳大種,竟然能想到這麼多,還能有這樣的擔當。
她心裏一暖,鼻尖又有點發酸,但這次不是絕望,而是看到了一絲依靠。
她輕輕點頭:“嗯,大種,你說得對……姐聽你的。”
但問題馬上就來了。
陳大種皺起眉頭:“如果以這裏爲住址,辦理暫住證,就得要房本。
姐夫那個吝嗇鬼,肯定不肯把房本借給我用。”
秦翠翠立刻接話,顯然也想過這個問題,
她似乎受到了陳大種的激勵,恢復了湘妹子本來的潑辣勁:
“別求他!求他也沒用,還得看他臉色。”
“你幹脆自己去外面租個小房子,哪怕就是個單間,能落腳就行。
有了租房合同,就好辦證了。”
陳大種一想,對啊!怎麼沒想到這茬!
但下一秒,他的臉就又苦了下來。
錢呢?
租房子得要錢,辦暫住證也得要錢。
他全身上下,就只有來時帶的幾十塊路費,早就花得差不多了。
那三千塊營養費?現在看更是鏡花水月。
他想起這些天親密時,秦翠翠抱怨過,
祝英傑把家裏的錢抓得死死的,她連買包衛生巾都要伸手問他要。
找翠翠姐借錢?他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問秦翠翠有沒有私房錢。
嘆了口氣,陳大種試探着道:
“翠翠姐,你說得對……可是……這租房子、辦證都要錢……”
他撓了撓頭,有些窘迫。
“不過錢的事……我再自己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先找個日結的零工幹幹。”
最終,陳大種還是沒有找秦翠翠要錢,他覺得應該要靠自己。
秦翠翠一直看着他,把他臉上的無奈和窘迫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裏跟明鏡似的。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往陳大種這邊湊近了些,壓低聲音,
眼神裏閃過一絲復雜的、帶着點決絕的光芒。
“大種,錢的事,姐有辦法能從祝英傑那裏弄點出來。”
陳大種一愣,驚訝的看着她:
“啊?你有辦法?什麼辦法?”
“聽你之前說的,他就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你能從他手裏弄到錢?”
秦翠翠卻沒有立刻回答。
她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那個辦法有些難以啓齒,或者風險極大。
她咬了咬嘴唇,聲音壓得更低,更像耳語:
“這個……你先別問。等明天我弄到錢了再告訴你。”
話到這裏,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