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歷3025年7月24日，標準時07:00，
第三分局的七號泊位建在空間站的腹部，像一根從鋼鐵巨獸體內伸出的盲腸，泊位盡頭的氣閘艙門外，就是純粹的虛空——沒有空氣，沒有聲音，只有永恒的、足以凍碎靈魂的絕對零度，而在這道薄薄的金屬屏障內，停靠着那艘即將載着他們飛向十二光年外墳場的船，
“螢火蟲號”，
陳明站在氣閘艙門的觀察窗前，第一次真正看見這艘船，三維模型和實物的差距，就像解剖圖和活體的差距——模型是幹淨的、理想化的，而眼前這艘船渾身布滿傷痕，
暗灰色的復合裝甲外殼上，縱橫交錯着至少十七處修補痕跡，補丁的顏色比原裝甲淺一個色度，在泊位的冷白光下像一道道愈合不良的疤，船體側面，“螢火蟲號”四個字的漆已經剝落了大半，“蟲”字只剩下半個“口”，看起來更像是“螢火號”，艦艏的觀測窗玻璃有三道細微的裂紋，用透明的密封膠填補着，像老人眼角頑強不肯愈合的傷口，
船是沉默的，但沉默中透着某種……疲憊，像是跑了太多路、見了太多事、終於撐到最後一程的老馬，等待着最後一次被套上繮繩，
“通行權限驗證通過，”AI的合成音響起，“氣閘艙門將在十秒後開啓，請注意：外部泊位無人工重力，請確認磁力靴已激活，”
陳明低頭檢查腳上的磁力靴——管理局配發的標準型號，鞋底有可調節磁力的裝置，能在金屬表面產生吸附力，他打開開關，靴底傳來輕微的嗡鳴，
身後的四人也完成了檢查，李錚的動作最熟練，他甚至還調整了靴子的磁力梯度，讓步行時抬腳更省力，蘇嵐則盯着數據板上的艙外環境數據：溫度-270℃，輻射水平正常，氣壓零，張維的臉色有些發白，他反復檢查了三次磁力靴的指示燈，趙山河……在擺弄一個自制的“風水羅盤”，指針在真空環境中瘋狂旋轉，
氣閘艙門向兩側滑開，
沒有風聲，沒有氣壓變化——泊位的空氣早就被抽幹了，但跨過門檻的瞬間，陳明還是感覺到某種無形的“跨越”，從安全的、有重力的、充滿空氣的空間站內部，一步踏入這片被金屬和真空統治的、屬於飛船和星辰的領域，
五個人排成一列，沿着泊位的金屬走道向螢火蟲號走去，磁力靴吸附在甲板上，每一步都發出“咔噠”的輕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腳下是透明的強化玻璃，透過玻璃能看見下方無盡的黑暗，以及遠處如針尖般大小的星辰，
二十米距離，走了整整一分鍾，
螢火蟲號的艙門在艦體側面，是古老的旋轉式氣密門，門中央有個需要手動轉動的輪盤，陳明握住輪盤，冰冷透過手套刺入掌心，他用力旋轉，輪盤發出鏽蝕的“嘎吱”聲，轉了三圈半後，門向內彈開一條縫，
船內的空氣涌出來——帶着陳腐的、像是封存了太久的金屬和潤滑油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黴味？在真空環境中密封了三百年的船，不該有黴味，
陳明第一個鑽進去，
船艙內部比想象中更狹小，主通道只有一米二寬，兩米高，身材高大的李錚需要微微低頭才能通過，牆壁是裸露的金屬管線，有些管線的保溫層已經破碎，露出裏面暗紅色的絕緣材料，照明是忽明忽暗的舊式LED燈，光線在管道交錯處投下錯綜復雜的陰影，
他們所在的是氣閘艙，前方是主通道，通向駕駛艙、生活區和貨艙，左側有個標識牌，箭頭指向“動力室”，右側指向“生命維持系統”，
“各就各位，”陳明說，“蘇嵐去駕駛艙計算航線，趙山河檢查全船系統，李錚和張維檢查貨艙和機甲掛架，我在駕駛艙等你們匯報，”
沒有多餘的廢話，四人散開，
駕駛艙在飛船的最前端，是個半圓形空間，半徑不到三米，正前方是巨大的弧形觀察窗——或者說，曾經巨大，現在窗戶的三分之二被金屬擋板覆蓋，只剩下中央一小塊扇形區域還透光，擋板上用紅色油漆寫着：“觀測系統故障，替代方案啓用”，
替代方案，是指窗戶兩側牆上的六塊全息顯示屏，屏幕此刻亮着，顯示着飛船內外各個角度的監控畫面，但分辨率低得可憐，像素點大得像馬賽克，
駕駛座有兩張，並排擺放，座椅的皮革已經龜裂，露出底下發黃的海綿，控制台是老式的物理按鍵和旋鈕，每個按鍵旁都有手寫的標籤，字跡早已模糊，
蘇嵐已經坐在左側的駕駛座上，數據板通過有線接口連接到了飛船的主計算機，她的手指在全息鍵盤上飛舞，屏幕上一行行數據如瀑布般刷新，
陳明站在她身後，看着她工作，
三分鍾後，蘇嵐停下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把數據板屏幕轉向陳明，
上面是一張極其簡潔、但每個數字都觸目驚心的表格：
【螢火蟲號TC-07標準航行能耗分析】
基礎生命維持：2枚電池/小時
主推進器（巡航速度0.1倍光速）：2枚電池/小時
慣性制導系統：0.3枚電池/小時
基礎照明及環境控制：0.2枚電池/小時
通訊陣列（待機）：0.1枚電池/小時
合計：4.6枚電池/小時
任務時間線：
單程航行：14小時（理想值）
站內作業：預留6小時
返程航行：14小時（理想值）
總航行時間：34小時
能量需求：
34小時 × 4.6枚/小時 = 156.4枚電池
她停頓了一下，在表格下方加了一行字：
“我們擁有：30枚，”
陳明盯着那個數字，156.4對30，不是缺口，是深淵，
“這是標準航行模式，”蘇嵐的聲音很平靜，但平靜下壓抑着某種尖銳的東西，“如果遇到任何意外——需要機動規避、加速脫離、或者生命維持系統因爲船體破損而增加負荷——能耗會立刻飆升，按照最保守估計，實際需求可能在180到200枚之間，”
“所以，”陳明說，“我們必須把能耗降下來，”
“降到多少？”
“降到……往返總共只用30枚的程度，”
蘇嵐的手指在屏幕上劃動，調出另一個界面：“那意味着，每小時能耗必須控制在0.88枚電池以下，而目前是4.6枚，需要降低81%，”
她抬起頭，看向陳明：“理論上不可能，除非我們關掉生命維持系統，在真空中航行——但那等於自殺，”
就在這時，趙山河的聲音從通訊器裏傳來，帶着明顯的焦躁：
“隊長！來動力室！這船是個移動棺材！”
動力室在飛船尾部，是個更加狹小的空間，擠滿了嗡嗡作響的設備和密密麻麻的管線，趙山河蹲在一台主聚變堆的檢修口前，手裏拿着便攜掃描儀，屏幕上的讀數全是刺眼的紅色，
“看這裏，”他指着掃描儀屏幕，“氦-3燃料棒還剩37%的豐度，低於安全運行標準線，老式聚變堆效率本來就低，燃料棒再衰減，實際出力可能只有設計值的65%，”
他移動到另一個設備前：“能量分配樞紐，十二個節點裏有三個接觸不良，導致能量傳輸損耗增加至少8%，還有這裏——”他敲了敲一根粗大的管道，“冷卻液循環泵的軸承有異響，隨時可能卡死，如果冷卻系統宕機，聚變堆會在十五分鍾內過熱熔毀，”
陳明看着那些紅色讀數：“需要更換什麼？”
“燃料棒、分配樞紐的接觸片、冷卻泵的軸承，”趙山河報出一串零件編號，“都是標準件，管理局倉庫裏肯定有庫存，但申請流程至少要走兩天，我們沒有時間，”
“能用現有材料修嗎？”
趙山河沉默了，他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老舊設備、備件箱、維修工具架，最後他走到一個角落，打開一個滿是灰塵的儲物櫃，
裏面堆着一些奇怪的東西：幾卷不同規格的超導銅線、幾塊形狀不規則的高溫陶瓷片、一罐已經凝固的導熱凝膠、還有……幾根手工打磨的金屬杆，表面有精細的榫卯結構，
“這是……”陳明拿起一根金屬杆，
“前幾任船員的‘土法維修’遺物，”趙山河眼睛亮了，“你看這榫卯，不是工業標準件，是手工做的！但精度很高！還有這些陶瓷片，邊緣被磨成了特定弧度，應該是用來填補管道裂縫的臨時補丁……”
他像是發現了寶藏，開始快速清點櫃子裏的東西，
“燃料棒我們沒法造，但接觸片……”他拿起一卷超導銅線，“可以用這個重制，手工編織成網狀，雖然效率會低一些，但能用，冷卻泵軸承……如果拆掉非關鍵設備的傳動軸，也許能找到替代品，”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但這些都是臨時方案，可靠性最多60%，而且需要時間，至少八個小時的連續作業，還有——”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就算修好了，能耗最多也只能降低15%，達不到蘇嵐要求的81%，”
就在這時，張維的聲音從通訊器傳來，有些猶豫：
“隊長……我在導航計算機這裏，我發現了一條……可能能用的航線，”
駕駛艙裏，張維站在右側的駕駛座旁，手指在全息星圖上劃出一條蜿蜒的藍色虛線，
“標準航線是從第三分局直接躍遷到‘遺忘回廊’邊緣，然後常規航行到誇父-12號，”張維的聲音還有些緊張，但條理清晰，“這條航線最安全，但距離最長，能耗最高，”
他在星圖上點了另一個點：“如果從這裏切入——”
那是小行星帶“碎裂之環”的邊緣區域，星圖上，那片區域標注着密密麻麻的紅色警告標志：微隕石密集區、引力異常點、舊時代戰爭遺留的未爆彈概率區，
“我們可以利用小行星帶外圍的引力彈弓效應，”張維放大那個區域，“這裏有十七個直徑超過五十公裏的小行星，它們的軌道參數是公開數據，如果我們精確計算切入角度和時間，可以借助它們的引力加速，節省主推進器的能量消耗，”
他調出計算界面：“模擬結果顯示，這條航線能節省15%的能耗，航行時間縮短2小時，但是……”
“但是風險極高，”李錚的聲音從艙門口傳來，他已經檢查完貨艙回來，臉上蒙着一層陰鬱，“小行星帶邊緣的微隕石密度是標準空間的300倍，螢火蟲號的裝甲根本扛不住連續撞擊，而且引力彈弓需要極其精確的操控，誤差超過0.1度就可能被小行星的引力捕獲，拖進碎石堆裏撞成碎片，”
他走到控制台前，盯着那條藍色虛線：“更別說那些未爆彈——三百年前的星際戰爭留下的軌道武器，有些還處在半激活狀態，接近到一定距離就可能被識別爲敵對目標，”
“所以這是條賭命的航線，”張維小聲說，
駕駛艙裏陷入了沉默，
只有飛船設備低沉的嗡鳴聲，以及通風管道裏氣流摩擦的嘶嘶聲，
陳明看着星圖上那條藍色的虛線，又看看蘇嵐數據板上那個觸目驚心的能量缺口，最後看向趙山河臉上混合着興奮和焦慮的表情，
他走到控制台中央，手指在幾個按鍵上按過，調出了飛船的完整狀態報告，
屏幕分成三欄：
左邊是蘇嵐的能量分析——深淵般的缺口，
中間是趙山河的系統診斷——三個需要維修的關鍵故障，
右邊是張維的航線方案——節省15%能耗，但風險激增，
而他們擁有的資源：30枚電池，一天時間，一些“土法維修”的破爛零件，還有五條命，
“申請更多資源，”李錚突然說，聲音斬釘截鐵，“去找林寒局長，把實際情況告訴他，30枚電池是去送死，他應該清楚，”
“他不會給的，”陳明說，
“爲什麼？如果我們失敗，他投入的一切也都打水漂了！”
“因爲如果給了我們，其他戰隊也會要，”陳明平靜地說，“管理局的資源配額是固定的，給我們多一份，就得從別人那裏扣一份，而我們現在……還沒有證明自己值得被特別對待，”
李錚的拳頭握緊了，但沒說話，他知道陳明是對的，
“所以只有一條路，”陳明環視四人，“趙山河，給你八小時，用你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把故障系統修到‘勉強能用’的程度，目標不是恢復100%，是讓船能撐到目的地再撐回來，”
趙山河用力點頭：“我試試，”
“蘇嵐，重新計算能耗，基於趙山河維修後的系統狀態、以及張維的航線方案，我要最保守的、包含所有意外情況的能量預算，”
蘇嵐的手指已經開始敲擊鍵盤，
“張維，細化那條航線，我需要每個引力彈弓切入點的精確時間、角度、速度參數，以及所有已知風險的規避方案，做成操作手冊，簡單到李錚和我都能看懂，”
張維深吸一口氣：“明白，”
“李錚，”陳明看向他，“你是實際駕駛經驗最豐富的人，在張維完成航線方案後，由你負責實際操控飛船通過小行星帶，同時，制定站內作業的緊急撤離預案——如果船在那邊出了故障，我們怎麼用機甲逃出來，”
李錚沉默了兩秒，然後點頭，沒有說“保證完成任務”，但那眼神已經說明一切，
最後，陳明看向窗外那片被金屬擋板遮住大半的星空，
“至於我，”他說，“我會研究誇父-12號的所有記錄，找出所有可能節省時間的機會，另外——”
他頓了頓，聲音很輕：
“我會想清楚，如果真的到了必須放棄什麼的時候，我們該放棄什麼，”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抬起了頭，
陳明沒有解釋，轉身走向駕駛艙門口，
“八小時後，在這裏匯合，做最終決策，現在，開始工作，”
他離開了駕駛艙，
剩下的四人面面相覷，
許久，趙山河撓了撓頭，看着破舊不堪的控制台，喃喃自語：
“這玩意兒比我研究的明代星圖還像古董……至少星圖不會隨時可能爆炸，”
他轉身沖向動力室，腳步聲在金屬通道裏回蕩，
蘇嵐重新埋首數據板，屏幕上的數字開始重新排列組合，
張維盯着星圖，手指在虛空中比劃着彈道軌跡，
李錚走到駕駛座前，坐下，雙手握住操控杆——那杆子的皮革包裹已經磨得發亮，露出底下金屬的原色，他閉上眼睛，像是在回憶什麼，又像是在預演什麼，
窗外，透過那僅存的一小塊觀察窗，能看見泊位之外的無盡黑暗，
黑暗中，遙遠的星辰像冰冷的眼睛，注視着這艘老舊的船，和船裏這五個試圖從絕境中找出一條生路的年輕人，
而在飛船的某個角落，陳明坐在狹窄的船員休息室裏，打開了那本老式電子閱讀器，
屏幕上，誇父-12號的檔案緩緩展開，
他的左手無名指上，青銅戒指持續發燙，
燙得像在燃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