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歷3025年7月20日，標準時14:00。
觀察站的公共休息區從來沒有這麼像一座靈堂。
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凝固的、近乎實質的沉默。不是安靜，是沉默——那種在葬禮上、在敗軍潰退後的營地、在所有希望都被碾碎後才會有的死寂。模擬窗戶外的“竹林晨光”早就切換了，現在是黃昏，虛擬的落日將金屬牆壁染成暗紅色，像是幹涸的血。
五個人坐在那張環形懸浮桌邊，位置和三天前初次集結時一模一樣：李錚在東北角，蘇嵐在東南角，張維在西北角，趙山河在西南角，陳明在中央。但氣氛已經徹底變了——那時是彼此漠然的陌生，現在是混雜着憤怒、羞愧、絕望與懷疑的、有毒的粘稠。
懸浮桌中央的全息屏上，定格着上午那場戰鬥的最後一幀畫面：李錚的“泰山”半跪在地，阿爾法-7的銀白色機甲將手按在他的胸甲上。畫面邊緣，張維的“蛛網”癱在遠處，像一具被遺忘的屍體。
陳明抬手，在屏幕上畫了一個圈，圈住了李錚沖鋒時的軌跡數據。那條軌跡被系統分解成十七個參數節點，每個節點旁都標注着時間、速度、角度、能量消耗。
“從戰鬥開始到第一次接觸，你用了四點二秒。”陳明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沖鋒路線是標準的三段式加速弧線，起速點、變向點、最高速點，全部符合《基礎機甲突擊手冊》第七章的範例。誤差率只有百分之二。”
李錚盯着那條軌跡，嘴唇緊抿。
“禿頭鷹的AI在戰鬥開始前零點五秒就完成了對你的路徑預測。”陳明調出另一組數據，是阿爾法-7機甲的動作時間線，“他們的側滑步啓動時間，比你的變向點提前了零點三秒。意思是，在你還沒決定往哪裏沖的時候，他們已經知道你會沖哪裏了。”
趙山河忍不住插嘴：“這怎麼可能？除非他們有時光機——”
“不是時光機，是模式識別。”蘇嵐開口，聲音和她數據板上的波形圖一樣平直，“李錚過去三年在‘文明遺產護衛隊’的所有訓練記錄都是公開資料。三百二十一場模擬戰，二百零七次正式任務，全部數據都錄入星際戰鬥數據庫。禿頭鷹的算法只需要調取這些數據，就能建立他的行爲模型。”
她調出一份圖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曲線：“你的沖鋒路線，在過去三年裏有九十四次使用記錄，其中八十一次采用完全相同的三段式弧線。變向點的位置偏差不超過三米。對高級AI來說，這和‘看到你抬起手就知道你要揮拳’沒有區別。”
李錚的手指開始發抖。不是害怕，是一種更可怕的東西——他意識到，自己引以爲傲的、用血汗磨煉出來的戰鬥技藝，在別人眼裏不過是一串可以預測的代碼。
“不止是你。”陳明把畫面切換到張維的部分，“張維，你的能量網布設。第一輪三張網，覆蓋左、右、後三個方向，這是《控場型機甲基礎戰術》第四章的標準範例。第二輪準備時，你的手指在發射鍵上懸停了零點八秒——這是你在猶豫該用‘三角封鎖’還是‘扇形壓制’。”
他放大張維手部的操作記錄：“過去兩年，你在類似情境下，選擇‘三角封鎖’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三。AI賭對了。”
張維低下頭，把臉埋進手裏。
“所以失敗的原因很簡單。”陳明關閉全息屏，環視四人，“不是你們不夠強，是你們太‘標準’了。標準的動作，標準的戰術，標準的反應——而標準，就意味着可預測。”
他站起身，走到虛擬窗前。窗外的“落日”正沉入“山巒”背後，餘暉將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暗金。
“古代戰場上，優秀的騎兵不會每次都從同一個方向沖鋒。”陳明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講述一段久遠的歷史，“他們會用‘詐敗’誘敵深入，用‘回馬槍’突襲追兵，用‘卷旗襲營’打亂敵軍陣腳。變，是戰場上唯一的‘不變’。”
他轉身看向李錚：“你需要學習的不是更快的沖鋒，是‘不該沖鋒的時候不沖鋒’。要學會裝出潰敗的樣子，把敵人引進陷阱，然後用他們預料不到的方式反擊。”
李錚抬起頭，眼睛裏的紅血絲像是要爆開：“紙上談兵！”
陳明平靜地看着他。
“你知道機甲全速沖鋒時突然變向，要多耗百分之三十的能量嗎？！”李錚站起來，椅子向後滑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你知道重裝機甲的慣性有多大嗎？！你說的那些‘詐敗’、‘回馬槍’，聽起來很美，但在實戰裏就是找死！我減速裝敗，對方直接遠程火力覆蓋，我連裝的機會都沒有！”
他走到陳明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是歷史學博士，你懂古籍，懂典故，懂那些兩千年前的人怎麼打仗。”李錚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但現在是星歷3025年！是機甲對轟、能量護盾、超視距打擊的時代！你那些之乎者也，能在擂台上擋住一發脈沖炮嗎？！”
陳明沒有後退。他看着李錚的眼睛，那裏面除了憤怒，還有更深的東西——一種被徹底否定的恐懼。這個年輕人用十年時間建立起的戰鬥信仰，在今天上午被碾碎了，而他這個“文人”現在還要告訴對方：你信錯了東西。
這比失敗本身更傷人。
“我沒有讓你照搬古代的戰術。”陳明說，“我是讓你理解背後的‘理’。詐敗的精髓不是‘敗’，是讓敵人相信你敗了。回馬槍的精髓不是‘回身刺擊’，是在敵人以爲戰鬥結束時發起突襲。這些‘理’，放在哪個時代都適用。”
“適用個屁！”李錚一拳砸在懸浮桌上，全息屏劇烈晃動，“戰場上瞬息萬變，哪有時間給你琢磨什麼‘理’？靠的是本能！是千錘百煉出來的肌肉記憶！”
“所以你的肌肉記憶讓你三分鍾就輸了。”陳明說。
空氣凝固了。
李錚的臉從漲紅變成慘白，又從慘白變成鐵青。他盯着陳明，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人——不是那個溫吞的歷史學者，而是一個能一句話刺穿所有防御、直抵最痛處的冷酷剖析者。
“你……”李錚的聲音在發抖，“你以爲你是誰？一個從博物館裏爬出來的老古董，看了幾本破書，就敢對我的戰鬥指手畫腳？”
他猛地指向張維：“還有他！你讓他學什麼‘十面埋伏’？他連一張網都布不好！你讓他層次布控？他現在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你這些漂亮的詞，能治好他的心理創傷嗎？能讓他手指不抖嗎？！”
張維的肩膀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但沒有抬頭。
陳明沉默了幾秒。
然後他說：“不能。”
李錚愣住了。他以爲陳明會反駁，會講更多道理，會用那些深奧的歷史案例來證明自己是對的。但對方就這麼承認了。
“我的知識治不好張維的創傷，也改不了你十年的戰鬥習慣。”陳明說，“我能做的，只是給你們指出一條可能的路。走不走，怎麼走，是你們自己的事。”
他走向懸浮桌，調出上午戰鬥的另一個片段：是李錚最後那次過載沖鋒，被阿爾法-7用塵土遮蔽誘入陷阱的畫面。
“但是李錚，有一件事你說錯了。”陳明指着畫面，“你說戰場上靠的是本能。但今天擊敗你的，恰恰不是本能，是計算。是比你更冷靜、更精確、更無情的計算。”
他放大阿爾法-7機甲在塵土中側身的那一幀。那個側身的幅度只有三十厘米，但就是這三十厘米，讓李錚全力一擊落空，讓整個戰局徹底崩潰。
“這個側身，不是本能，是經過七十三次模擬推演後選出的最優解。它知道你拳刃的長度，知道你沖鋒的速度，知道你視線被遮蔽後的反應時間。”陳明看向李錚，“你的本能，在它的計算面前，像個嬰兒一樣赤裸。”
李錚的拳頭握緊了，指甲陷進掌心。
“所以你是要我也變成那種冷冰冰的機器？”他嘶聲問，“也要我每做一個動作前先算七百次？”
“我是要你學會用腦子打架。”陳明說，“不是代替本能，是在本能之上，再加一層思考。就像古代的名將，既有一身武藝，也有運籌帷幄的智慧。”
“說得輕巧！”李錚冷笑，“那你來啊！你坐在安全的觀察台上，看我們在場上拼命，然後輕飄飄地說‘你要用腦子’。好啊，你現在下來，跟我打一場！不用機甲，就格鬥！讓我看看你的‘腦子’怎麼打敗我的‘本能’！”
他拉開架勢，擺出標準的軍用格鬥起手式。
“如果你贏了，從今以後你說什麼我聽什麼。如果你輸了——”李錚盯着陳明，“就閉上嘴，別再對我的戰鬥指手畫腳。”
休息區裏一片死寂。
蘇嵐的手指停在了數據板上。趙山河張大了嘴。張維終於抬起頭，驚恐地看着兩人。
陳明看着李錚，看了很久。然後他點點頭：
“好。”
李錚怔住了。他以爲陳明會拒絕，會講道理，會說出“隊長不需要親自下場”之類的話。但對方就這麼答應了，平靜得像答應一起去吃頓飯。
“時間，地點。”陳明說。
“……虛擬訓練場，基礎格鬥地圖。”李錚說，聲音有些不自然，“現在。”
“可以。”
陳明向門口走去，走了兩步，回頭看向其他人：“你們也來。既然要證明誰能帶領這支隊伍，就讓所有人看着。”
李錚咬咬牙，跟了上去。
蘇嵐沉默地收起數據板，起身。趙山河猶豫了一下，也小跑着跟上。張維慢慢站起來，腿有些發軟，但還是挪動了腳步。
五個人穿過走廊，走向訓練艙區的背影，在金屬牆壁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
沒有人說話。
只有腳步聲在回蕩，沉重得像送葬的隊伍。
而在他們身後，懸浮桌上還亮着那場慘敗的最後一幀畫面。
阿爾法-7的手按在李錚的胸甲上。
那只手在靜止的畫面裏，仿佛還在緩緩用力，要按穿裝甲，按碎肋骨，按進那顆在胸腔裏狂跳的、憤怒的、不甘的心髒。
窗外，虛擬的落日徹底沉沒了。
黑暗像潮水一樣涌進來，吞沒了整個休息區。
只有全息屏的冷光，還在固執地亮着。
像一座墓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