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相對穩固的監獄堡壘,廢土的廣袤與殘酷,才如同緩緩展開的血腥畫卷,將最真實、最猙獰的一面徹底展現在衆人面前。
殘破的公路如同大地的傷疤,扭曲斷裂,廢棄的車輛鏽跡斑斑,如同巨獸的屍骸,無聲訴說着末日降臨時的混亂與絕望。零星的活屍在荒野中遊蕩,發出無意識的嘶吼,空氣中永遠彌漫着那股混合了塵埃、腐臭和某種鐵鏽味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林銘的團隊人數不算多,但裝備精良——利用監獄工坊改造的、帶有倒刺和加強結構的冷兵器,以及少量保養良好的槍械。更重要的是,他們擁有遠非一般幸存者小隊能比的紀律性。然而,這支隊伍的內心,並非鐵板一塊。
以周峰爲首的幾名前獄警,和以黑熊爲首的幾個刺頭囚犯,盡管共同經歷了監獄慘烈的保衛戰,勉強算是生死與共,但長久以來刻在骨子裏的身份對立和思維差異,依然形成了無形的隔閡。行進時,兩隊人馬下意識地保持着距離;扎營時,帳篷也自然而然地分列兩邊;即使是警戒放哨,彼此間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源自末世本能的警惕。末世,如同放大鏡,將每個人內心的戒備與隔閡,清晰地投射出來。
這種微妙而緊張的氣氛,在林銘開始他的“廢土實踐教學”後,才被暫時沖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新奇知識的專注。
“看這扇防盜門,”林銘停在一棟半塌的居民樓入口前,指着那扇扭曲變形但鎖芯結構似乎尚存的門。黑熊手下一個小弟聞言,習慣性地掄起斧頭就要上前。“停下。”林銘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暴力破拆會產生不必要的噪音,在廢土,噪音等於死亡。而且效率低下,浪費體力。”
他在衆人疑惑的目光中,走到門前,拿出一個自制的、帶着幾個可調節角度卡扣和微型杠杆附件的多功能撬棍。他並沒有直接去撬鎖眼,而是仔細查看着門板與門框的接縫、鎖舌可能的卡位,甚至用手指輕輕敲擊門板不同位置,聽着回響。
“根據材料力學和結構應力分析,”他一邊比劃,一邊用最直白的語言解釋,“這種民用防盜門最薄弱點,往往不是看似堅固的鎖芯,而是承載門軸的上鉸鏈區域,以及門板中部因撞擊產生的隱性形變點。看這裏,”他指着門板上方一個不起眼的凹陷,“這裏結構已經疲勞,受力角度偏離中心軸約15度,在這個位置,施加一個瞬時、準準的爆發力……”
說着,他示意王猛上前,按照他的指點,將撬棍前端一個特殊的卡扣卡在那個凹陷下方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位置,雙臂肌肉賁起,按照林銘指示的角度和力度,猛地一別!
“咔噠!”
一聲輕脆的金屬斷裂聲響起,並非來自鎖眼,而是來自門軸上方!那扇看似牢固的門,應聲向內滑開了一道縫隙,鎖舌甚至還沒來得及從鎖體中完全脫出!
“臥槽!這就開了?”黑熊手下那個小弟看得目瞪口呆,手裏的斧頭都忘了放下。幾個前獄警也面面相覷,他們習慣性的思維是尋找鑰匙、爆破或者直接用破門錘暴力撞擊,從未想過還能這樣“優雅”地解決問題。
林銘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語氣輕鬆得像在課堂演示:“記住,在廢土,蠻力是最後的選擇,往往意味着更高的風險和代價。智慧,才是第一生產力,它能讓你用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生存概率。”
繼續前進,在一片散發着微弱熒光、顏色詭異如同打翻了顏料盤的彩色蘑菇林前,隊伍停下休息。那些蘑菇大的如同雨傘,小的好似紐扣,色彩斑斕,紅得滴血,藍得妖異,紫得深邃,在灰敗的廢土背景下,顯得格外扎眼,也格外危險。
“老大,這蘑菇顏色這麼豔,肯定劇毒吧?碰都不能碰!”王猛看着那些仿佛在呼吸般微微顫動的菌類,不敢靠近,下意識地握緊了武器,仿佛它們會隨時跳起來攻擊。
“不一定,”林銘蹲下身,並沒有貿然觸碰,而是仔細觀察着蘑菇的菌蓋形態、菌褶排列,甚至戴上自制的手套,小心翼翼地摳下一點碎屑,放在鼻尖前輕輕扇聞氣味。“顏色是自然界的警告色,但也可能是爲了擬態或吸引特定傳播者而進化出的特征。判斷依據不僅僅是顏色,更要看其分泌物、周圍的伴生植物種類,以及……”他指了指蘑菇旁邊幾只正在慢悠悠啃食着某種藍色菌蓋的、外殼堅硬呈金屬光澤的甲蟲,“……本地生物的選擇。這些‘鐵甲蠊’以這類菌類爲食且安然無恙,說明這種‘霓彩傘’至少對它們是安全的。經過特定的中和處理——比如用這幾種具有吸附和分解毒素作用的草藥汁液浸泡——我們也能食用,並且能有效補充水分和微量元素。”
他一邊講解,一邊熟練地采集了幾朵指定的“霓彩傘”,從隨身攜帶的包裏拿出幾種曬幹的草藥,搗碎後混合清水,進行簡單的處理。動作行雲流水,仿佛不是在危機四伏的廢土,而是在設備齊全的實驗室。
“當然,”他話鋒一轉,指向不遠處一簇灰白色、形狀如同幹枯手指、散發着淡淡腥氣的蘑菇,“那邊那種‘死人指’,它的孢子粉都能引起皮膚潰爛,碰都別碰。知識能讓你找到食物,無知和莽撞則會讓你更快送命。”
王猛看着林銘這堪比野外生存專家加植物學家的操作,忍不住低聲嘀咕:“銘哥,咱們這到底是末世求生,還是大學生野外實習考察啊?怎麼感覺跟你出來,畫風都跟別人不一樣,變得……變得有點太‘文明’了……”
這話引得衆人都笑了起來,連一向嚴肅、與黑熊等人保持距離的周峰,嘴角也微微扯動了一下,看向林銘的目光中,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嘆服。林銘正用他那些匪夷所思、卻又無比實用的知識,在這片絕望的廢土上,硬生生開辟出一種帶着學院派風格的、奇異的從容與安全感。
然而,這種由知識帶來的短暫輕鬆氛圍,並未持續太久。傍晚扎營時,關於守夜人選的安排,終於讓潛藏的矛盾浮出水面,如同暗流涌上了水面。
篝火噼啪作響,映照着衆人疲憊而警惕的臉。
“今晚前半夜,由我們的人負責警戒。”周峰習慣性地以維護秩序、確保安全的姿態開口安排,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慣例。
“憑什麼?”黑熊眼睛一瞪,白天那點因爲“教學”而緩和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白天開路、清理怪物,都是我們兄弟沖在最前面,流的汗最多!晚上還要我們的人先守?你們倒是會撿現成的輕鬆活兒!”
“你!”一個年輕的前獄警氣得臉色發紅,猛地站起身,“我們負責側翼偵察、遠程火力支援和地圖繪制,難道就不重要了嗎?沒有我們預警,你們早就被屍群包餃子了!”
“哼,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在守夜的時候‘疏忽’一下,或者……”黑熊的一個手下陰陽怪氣地嘀咕了半句,但意思不言而喻——擔心對方在守夜時使絆子,借刀殺人。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白天被壓抑的隔閡與不信任,在資源分配(休息時間就是最重要的資源)和安危攸關的問題上,暴露無遺。雙方人馬都下意識地握緊了身邊的武器,眼神碰撞間,火花四濺。
一直沒說話的林銘,正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畫着一些看似雜亂無章、實則蘊含着他推演的路徑規劃和危險預判的符號,頭也不抬地開口,聲音平淡卻像帶着某種奇異的魔力,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嘈雜與敵意:
“守夜安排,按我定的輪值表執行。周峰小組,第一班。黑熊小組,第二班。有異議?”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劍拔弩張的雙方。
那目光並不凶狠,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周峰和黑熊接觸到他的目光,心中都是一凜,仿佛被冰冷的泉水澆頭。他們猛地想起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在監獄裏是如何輕易瓦解暴動,如何用科學手段殺戮活屍,又是如何帶領他們走到這裏的。所有的爭執、所有基於過往身份的傲慢與偏見,在這絕對的力量、智慧和生存現實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且……危險。
“……沒有異議。”周峰率先低下頭,沉聲應道,重新坐了下來。
“聽……聽銘哥的。”黑熊也悶聲悶氣地應道,狠狠瞪了那個多嘴的手下一眼。
矛盾被林銘輕描淡寫地暫時壓下,但所有人都知道,這遠未結束。林銘看向遠處沉淪的、將最後一絲餘暉吞噬的地平線,眼神深邃如夜。
他知道,整合這支成分復雜的隊伍,光靠知識和威懾還不夠。他們需要一場真正的、來自外部的、足以威脅到所有人生命的考驗。只有在絕對的生存壓力下,他們才會真正明白,過往的身份芥蒂,在“活下去”這三個字面前,是何等微不足道。
廢土的第一課,才剛剛開始。而下一刻,或許就是鮮血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