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不是來打工的,是來改行規的
清晨七點,國家大劇院B區施工通道口,金屬探測門泛着冷光。
蘇晚站在門前,工裝褲的膝蓋處有兩塊明顯補丁,帆布包邊角磨得發白,背帶上纏着一圈深藍色電工膠布——那是她自己纏的,爲了不讓斷裂的肩帶在關鍵時刻崩開。
保安斜靠在桌邊,眼皮都沒抬:“新人?合同。”
她沒說話,只從包裏取出那份燙金封面的錄用函,紙張平整得近乎虔誠,仿佛稍一折角,就會驚醒這場來之不易的夢。
保安接過文件,目光掃過“學歷”一欄時頓了頓,眉頭皺成“川”字。
“無?”他嗤笑一聲,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身後兩個正換工作服的技術員聽見,“程老師這次是真敢用人啊,連美院都沒上過的人也敢塞進《幻夜之城》?”
那兩人立刻交換了個眼神,低笑起來。
“聽說是靠走後門進來的。”
“嘖,說不定是誰的私生女呢。”
蘇晚垂着眼,指尖輕輕摩挲着帆布包裏的速寫本邊緣。
那本子比她的身份證還重要——裏面全是她通宵畫下的結構草圖、光影推演、材料配比,每一頁都浸着汗漬和咖啡漬。
她不爭辯,也不抬頭。
二十年蘇家小姐的假身份教會她一件事:言語在偏見面前,輕如塵埃。
唯有結果,才能撕開嘴臉。
她邁步穿過探測門,金屬警報沒響,可心卻像被什麼狠狠壓了一下。
走廊很長,頭頂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像是某種壓抑的倒計時。
越往項目組辦公室走,議論聲就越清晰。
“……真的假的?讓她負責‘月蝕之塔’?那可是全劇核心視覺支點!”
“程野是不是瘋了?主設計師都燒到39度了,臨時甩鍋給一個沒資歷的小丫頭?”
蘇晚的腳步沒停,只是將肩上的包往上提了提。
晨會室內,空氣凝滯。
執行導演王磊站在投影幕前,臉色鐵青:“剛剛接到通知,原定靜態布景‘月蝕之塔’必須改爲可升降旋轉結構,48小時內完成調試,材料預算凍結,不能新增采購。”他環視一圈,語氣陡然加重,“主設計師住院了,現在沒人能接手。誰有把握?”
死寂。
所有人都低頭翻資料,假裝忙碌。有人悄悄把筆放下,生怕被點名。
只有蘇晚沒動。
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背脊挺直,目光落在桌面攤開的原始結構圖上。
那座塔的設計她昨晚就看過三遍,每一個連接點、承重梁、視覺遮蔽區,都在她腦子裏轉過無數遍。
程野坐在會議桌另一端,西裝筆挺,神情淡漠。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開口:“既然沒人接,讓她試試。”
滿室譁然。
“程老師!這不是兒戲嗎?”一位資深道具主管猛地站起來,“她連正規舞美培訓都沒參加過!這要是出問題,整個舞台機械系統都會癱瘓!”
“就是,拿命試嗎?”有人冷笑。
程野沒反駁,只是淡淡道:“我只看作品。她昨晚交的三套替代方案,全部通過壓力測試模擬。你們誰做的,拿出來我看。”
沒人說話。
蘇晚終於抬起頭。
她沒看那些嘲諷她的人,而是望向程野——那個在測試廳裏說“她做的東西會讓人忘記學歷”的男人。
他的眼神依舊冷,可她卻從中讀到了一絲試探,甚至……期待。
她拿起筆,翻開速寫本。
鉛筆尖落在紙上,沙沙作響。
她在草圖上快速演算:旋轉角度、重心偏移值、動力傳輸效率。
腦海中浮現的是三年前她在某地下實驗劇場做臨時燈光助理時,偷偷錄下的德國劇團技術紀錄片——那支團隊用廢棄地鐵軌道改造液壓平衡系統,以極低成本實現巨型裝置的精準運動。
她的手指微微發燙。
如果把“月蝕之塔”的主軸換成雙軸偏心驅動,再利用現有舞台配重塊作爲反向牽引力……就能用最小功率驅動最大幅度旋轉。
而材料?
她記得老馬說過,他們劇團倉庫裏有一台閒置的調速電機,還是早年從國外淘來的老型號,扭矩足夠。
時間不多。
散會後她立刻撥通老馬電話,聲音壓得很低:“老馬,電機還能用嗎?我需要它今晚到位。”
“你瘋啦?那種老機器根本不符合安全標準!”老馬驚呼。
“我知道風險。”她握緊手機,指節泛白,“但我能控制它。相信我一次。”
電話那頭沉默幾秒,最終嘆了口氣:“……東西在東倉三號庫,鑰匙還在老地方。別搞砸了,小蘇。”
掛了電話,她又給阿娟發了條信息:“幫我寄一樣東西——我床底下那個牛皮紙袋,盡快。”
那是她被趕出蘇家那天,唯一偷偷帶走的東西:厚厚一疊設計筆記,記錄着她五年來自學的所有技術推演和失敗案例。
傍晚六點,一輛破舊面包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大劇院後巷。
老馬親自把電機搬下來,鏽跡斑斑的外殼上還貼着德文標籤。
他盯着蘇晚:“你真打算用這個?出了事,沒人替你扛。”
她點頭,接過工具箱,轉身走進施工區。
夜色漸濃,B區舞台一片漆黑,唯有她工作台前一盞LED燈亮着,像風暴中不肯熄滅的火苗。
她蹲在塔基旁,拆解原有結構,一根根檢查滑軌磨損度。
汗水順着額角滑下,滴在圖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她顧不上擦,腦海裏全是力學模型的推演。
第三十六小時即將來臨。
而此刻,整座劇院似乎都在屏息等待——等她失敗,或等她顛覆一切。
配電箱就在她手邊,指示燈忽明忽暗,像一顆懸而未決的心跳。
第三十六小時,空氣仿佛凝固成了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控制室內警報聲突兀炸響,紅光頻閃,主控台屏幕瞬間黑屏。
負責機械系統的工程師猛拍鍵盤,冷汗順着鬢角滑下:“不行!配電系統跳閘了,繼電器燒了,備用模塊也進不了……整個升降系統癱瘓!”
“什麼?!”王磊沖進控制室,聲音發顫,“還有十二小時就要彩排預演!這要是上不了,整個流程全得亂套!誰來修?誰懂這套老系統?!”
沒人應答。
所有人面面相覷,目光在混亂的線路圖與焦糊味彌漫的配電箱之間來回逡巡。
那台老舊的調速電機雖已被接入系統,卻像一頭瀕臨暴斃的巨獸,徹底斷了呼吸。
就在這死寂如淵的刹那,一道纖瘦的身影從舞台下方疾步奔來——蘇晚。
她沒有穿防護服,工裝褲上還沾着油污和灰泥,帆布鞋踩在金屬階梯上發出急促的回響。
她徑直沖到主配電箱前,單膝跪地,毫不猶豫地拉開外層護板。
焦黑的繼電器殘骸赫然裸露,銅線熔成一團黏稠的瘤狀物,空氣中彌漫着刺鼻的絕緣層燒毀氣味。
“過載。”她低語一聲,眼神卻異常清明。
這不是意外,是蓄意埋下的隱患——有人動了原始供電分配,強行提升輸出功率,試圖讓這台本就超負荷運行的老電機自毀。
她迅速掏出隨身工具包,翻出一卷深藍色絕緣膠帶和幾根備用銅絲。
圍觀的人忍不住冷笑:“她想幹嘛?拿膠帶粘機器?”
可下一秒,他們全都愣住了。
蘇晚冷靜地拆下三盞非核心區域的LED燈帶,切斷電源,將原本分散的低壓線路並聯重組,形成一條獨立供電回路。
她的手指快得幾乎帶出殘影,每一根線都精準對應,每一個接點都用銅絲纏繞加固,再以膠帶層層封裹。
動作幹脆利落,毫無猶豫,仿佛她不是在搶修設備,而是在完成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
“試試。”她站起身,對控制台喊道。
工程師顫抖着按下重啓鍵。
嗡——
低沉的電流聲緩緩響起,如同沉睡巨獸的第一次心跳。
緊接着,液壓杆輕震,鋼索繃緊,“月蝕之塔”底部緩緩離地,開始平穩上升。
隨着旋轉軸啓動,整座塔在空中劃出一道銀色弧線,宛如破雲而出的冷月,靜謐、鋒利、美得令人窒息。
全場死寂。
直到第一聲掌聲響起——來自程野。
他站在控制室玻璃後,一貫冷漠的眉眼間竟浮現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幾乎微不可察,卻真實存在。
那是對一個匠人最克制的認可。
測試成功的消息很快傳開。
王磊立刻召集項目組,臉上堆滿笑容:“這次能渡過危機,多虧了團隊協作!尤其是我及時調整資源調度……”
他話未說完,程野已大步走入會議室,手中拿着一份打印詳盡的日志記錄。
“方案改動節點共十七處。”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其中十四處關鍵結構變更、全部動力系統重設、應急供電重構——修改人均爲蘇晚。系統日志可查,IP可追溯。”
王磊臉色驟變,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程野轉身,目光落在角落裏的蘇晚身上。
她正低頭整理圖紙,神情平靜,仿佛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切與她無關。
“下周首演,”他宣布,“右側主舞台視覺統籌,由蘇晚全權負責。”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有人不服,有人嫉妒,可再無人敢當衆質疑。
因爲他們終於明白:這個沒有學歷、沒有背景的女孩,手裏握着的不是運氣,而是他們望塵莫及的技術與膽識。
人群散去時,程野走到她身邊,遞來一張全新的設計圖紙。
邊緣微微卷起,像是被反復翻閱過。
“這是下一場的難點。”他說,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退讓的重量,“別讓他們有機會說你只是運氣好。”
蘇晚接過圖紙,指尖觸到紙面的瞬間,仿佛有電流竄過心尖。
她輕輕點頭,沒說話。
但心底早已風雷涌動。
這一戰,她不是贏了一個職位。
她是終於,在這冰冷世界的規則之下,親手奪回了屬於自己的——說話權。
夜風穿廊而過,吹動圖紙一角。背面隱約可見一行標注:
中央穹頂投影聯動程序·特效模擬階段
而此刻,距離《幻夜之城》首演,僅剩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