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頭集會的風波如同投石入湖,漣漪蕩開,悄然改變着劉家莊園內外的氛圍。
佃戶們散去後,關於小主家劉琙“公正仁厚”、“年少有爲”的議論,開始在莊戶間悄悄流傳。那公推丈量、當場唱報的做法,更是被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以往對主家只有畏懼的佃戶,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些許真正的認同與期待。尤其是那些被核實田畝、得以保住租佃權的農戶,以及被允諾“代耕”的困難戶,對劉琙更是感激。
然而,府內卻並非一片祥和。
莊頭劉福自那日後,便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做事時常走神,面對劉琙和忠伯時,愈發顯得恭敬謹慎,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他負責的田間事務,匯報得格外詳細勤快,仿佛生怕被挑出錯處。
劉琙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中冷笑。劉福越是如此,越說明其心中有鬼,恐怕往日裏在田畝租賦上動了不止手腳。如今重新丈量,賬目日漸清晰,他自然寢食難安。劉琙暫時沒有動他,一來尚無確鑿證據,二來田間事務還需熟悉之人打理,貿然換人反而容易生亂。但一顆懷疑和警惕的種子已然種下,只待日後時機成熟。
這一日,劉琙正在書房審視新繪制的田畝魚鱗圖冊草稿,婉娘在一旁幫着整理木牘。經過一段時間的熟悉和練習,婉娘已能熟練運用新式記賬法,成了劉琙得力的文書助手。
“小主人,”婉娘指着一條記錄,“東窪那三十畝水田,往年賬目記的是年租粟米六十斛,但此次丈量,田畝並無出入,爲何您將其降爲五十五斛了?”
劉琙頭也不抬,筆下不停:“東窪地勢低,易遭水淹,產量本就不穩。往年定額過高,佃戶王老五一家年年拖欠,實則所收無幾。降至五十五斛,他家方能有些餘糧,方有心思精耕細作,長遠來看,於我家更有利。這叫‘欲取先予’。”
婉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只覺得小主人想得總是很遠。
這時,忠伯領着阿獒走了進來。阿獒手裏捧着幾個新編好的雙層竹盒,這是王婆子按照劉琙的要求,最新改進的樣品,夾層填充了效果最好的細刨花,蓋口的密封也做了新的嚐試。
“小主人,新盒子做好了,王婆子讓送來給您過目。”忠伯道。
劉琙放下筆,拿起一個竹盒仔細查看。編織得更加密實,蓋口處嵌入了王婆子用麻線混合桐油反復捶打而成的軟墊,密封性果然又提升了不少。
“注入熱水試試。”劉琙吩咐。
阿獒立刻熟練地拿來熱水壺,將熱水注入盒中,蓋緊蓋子。
時間一點點過去。小半個時辰後,劉琙打開盒蓋,伸手一試,水溫雖降,卻依舊燙手!保溫效果遠超他的預期!
“好!”劉琙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此物已成!王婆婆手藝精湛,當賞!”
忠伯也嘖嘖稱奇:“如此,冬日裏給田間送飯食,或是保存湯藥,卻是極好!”
劉琙心中已有計較。這保溫盒技術含量不高,極易仿制,無法像糖果那樣長期保密。但其制作需要一定手藝,且填充物需要時常更換,並非一勞永逸。或許,可以將其作爲一項服務或特色產品,與莊園的農產品捆綁?
正思索間,門外傳來仆役通報聲:“小主人,莊戶李大家求見,說是有要事稟報。”
李大家?那個被減免了舊欠的佃戶?劉琙心中一動:“讓他進來。”
很快,李大便低着頭,搓着手,有些局促地走了進來。見到劉琙,他噗通一聲又要跪下,被劉琙抬手止住。
“李大叔,有何事?”劉琙和顏悅色地問。
李大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破布包裹的東西,雙手呈上,聲音帶着感激和一絲神秘:“小主人,您是大善人!救了俺一家!俺……俺沒啥好東西報答,前幾日去北邊山裏砍柴,在一處荒廢的山坳裏,發現了這個……俺看着稀奇,就挖了回來,想着您見識廣,或許認得……”
劉琙疑惑地接過布包,入手頗沉。打開一看,裏面是一塊黑褐色的、質地略顯疏鬆的塊狀物,帶着一股特殊的土腥氣。
這是……?劉琙仔細辨認,用手指捻下一點粉末,放在鼻尖聞了聞,又甚至用舌尖微微一點(古人常用此法鑑別礦物),一股淡淡的鹹澀味傳來。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個名字脫口而出:“硝土?!”
“硝……硝土?”李大茫然地重復着,“小主人認得?這是啥寶貝嗎?”
忠伯和婉娘也好奇地圍過來看。
劉琙強壓下心中的激動。硝土!這可是制作火藥的關鍵原料之一——硝酸鉀的重要天然來源!雖然純度很低,需要復雜的方法提純,但它的出現,意味着一條通往真正“大殺器”的道路,出現了第一塊基石!
盡管他現在絕對不敢、也沒有能力去碰火藥那種東西,但知道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戰略優勢!
“此物……於我有大用。”劉琙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李大叔,你在何處發現此物?那地方這樣的土多嗎?”
李大見小主人果然重視,連忙道:“就在北山那個叫‘鬼見愁’的荒坳裏,平時沒人去。俺就看見崖壁下面有一片,顏色和別處不一樣,就挖了點……多不多俺說不準,但看着有那麼一片。”
“好!李大叔,你立了大功!”劉琙鄭重道,“此事切勿再對他人提起!那處地方也暫時不要再去。忠伯,取一鬥粟米,贈予李大叔,作爲酬謝。”
一鬥粟米!李大驚呆了,他沒想到這奇怪的土疙瘩竟然這麼值錢!連忙千恩萬謝地跟着忠伯去了。
劉琙緊緊握着那塊硝土,心潮澎湃。硝土……或許現在用不上,但可以先秘密收集一些,摸索提純之法,以備不時之需。這亂世,多一張底牌,就多一分生機。
然而,還沒等他從發現硝土的興奮中完全平復,另一個消息緊接着傳來。
下午,忠伯從宛城賣糖回來,臉色卻不像往日那般輕鬆,眉宇間帶着一絲憂色。
“小主人,”他屏退左右,低聲道,“今日在城中,聽到一些流言,說是巨鹿那邊,有什麼‘大賢良師’張角,用符水治病,信徒極衆,各地都有貧苦百姓往投……還說,說什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之類的讖語……聽着頗有些不祥。”
劉琙拿着硝土的手猛地一僵。
黃巾起義!終於,要來了嗎?雖然具體時間記不清,但熹平六年(177年)距離那場席卷天下的風暴,確實不遠了!
歷史的車輪,正轟隆隆地駛近,並不會因他這只小小蝴蝶的出現而改變軌跡。
危機感從未如此強烈地涌上心頭。家族的傾軋、田莊的管理、技術的革新……在這些即將到來的時代洪流面前,都顯得如此渺小。
他必須更快地積蓄力量!錢、糧、人、還有……自保的能力!
“忠伯,”劉琙的聲音變得異常嚴肅,“從今日起,府中各項用度,除必要開支外,盡量節儉。售糖所得,優先購買糧食、布匹、鹽鐵,尤其是糧食,能囤多少囤多少!”
“另外,”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忠伯,“莊子上,可有會打獵、或是身手矯健、膽大心細的莊戶?暗中留意,或許……我等需組建一支小小的護院隊了。”
亂世將至,沒有武力,一切財富和技術都是鏡花水月。
忠伯被小主人突然表現出來的凝重和決斷驚住了,但聽到“護院隊”三個字,也立刻意識到了什麼,臉色發白地重重點頭:“老奴……明白了!”
風雨欲來的壓抑,取代了方才發現硝土的興奮,籠罩在書房之中。
劉琙走到窗邊,望着遠處沉沉的暮色。
硝土的出現,是意外之喜。 而黃巾的傳聞,則是如期而至的警鍾。
他的穿越者生涯,真正的挑戰,或許才剛剛開始。
(本章完)
注解:
1. 欲取先予: 老子《道德經》中的思想,想要奪取些什麼,需暫且先給予些什麼。劉琙用於管理策略。
2. 硝土: 富含硝酸鉀的土壤,常存在於廁所、豬牛欄屋、庭院的老牆腳等富含有機質腐敗物的地方,但李大山中發現也有可能(岩硝或洞硝)。是古代提取硝石(硝酸鉀)的主要原料。
3. 巨鹿張角: 黃巾起義領袖,钜鹿郡(今河北平鄉)人。起義爆發於東漢中平元年(184年),但此前多年張角已在各地傳教發展徒衆。熹平六年(177年)已有相關活動和讖語流傳是合理的。
4.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黃巾起義的核心口號和讖語,意爲漢朝(蒼天)氣數已盡,黃巾軍(黃天)應當取代它。
5. 護院隊: 漢代豪強地主常有私人武裝,稱“部曲”、“家兵”等。劉琙此時力量薄弱,只能先以“護院隊”爲名組建小型武裝。